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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契诃夫（1860—1904），19世纪末俄国著名小说家、戏剧家。1879年考入莫斯科大学医学系，从此开始文学生涯。代表作有短篇小说《变色龙》、《套中人》，中篇小说《草原》、《第六病室》，剧本《三姐妹》、《樱桃园》等。其短篇小说，表现了鲜明的现实主义风格，既有普希金式的单纯质朴，又有果戈理式的无情暴露。题材内容上倾向无情暴露，情节结构上崇尚单纯质朴，艺术表现上追求含蓄冷峻，语言风格上讲究精粹明快。其不朽功绩是把短篇小说的写作艺术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创造了一种风格独特、言简意赅、艺术精湛的小说文体。

在一个挺好的傍晚，有一个同样挺好的庶务官，名叫伊凡·德密特里奇·切尔维亚科夫^［1］，坐在戏院正厅第二排，用望远镜看戏：《哥纳维勒的钟》^［2］。他凝神瞧着，觉得幸福极了。可是忽然间……在小说里，常常遇见这个“可是忽然间”。作家是对的：生活里充满多少意外的事啊！可是忽然间，他的脸皱起来，他的眼睛眯缝着，他的呼吸止住了……他从眼睛上拿掉望远镜，弯下腰去，于是……“啊嚏！！！”诸君看得明白，他打喷嚏了。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打喷嚏总归是不犯禁的。乡下人固然打喷嚏，巡官也一样打喷嚏，就连枢密顾问官^［3］有时候也要打喷嚏。大家都打喷嚏。切尔维亚科夫一点也不慌，他拿手绢擦了擦脸，而且照有礼貌的人那样，往四下里看一看：他的喷嚏究竟搅扰别人没有。可是这一看不要紧，他却慌起来了。他看见坐在他前面正厅第一排的一个小老头正在拿手套使劲擦自己的秃顶和脖子，嘴里嘟哝着。切尔维亚科夫认出那个小老头是卜里兹查洛夫，在交通部任职的一位文职的将军^［4］。

“我把唾沫星子喷在他身上了！”切尔维亚科夫想，“他不是我的上司，是别的部里的，不过那也还是难为情。应当道个歉才对。”

切尔维亚科夫咳了一声，把身子向前探出去，凑近将军的耳根小声说：

“对不起，大人，我把唾沫星子溅在您身上了……我一不小心……”

“不要紧，不要紧……”

“看在上帝面上，原谅我。我本来……我不是故意这样的！”

“唉，请您坐好吧！让我看戏！”

切尔维亚科夫窘了，傻头傻脑的微笑，开始看戏。他看啊看的，可是不再觉得幸福了。他开始惶惶不安，定不下心来。到了休息时间，他走到卜里兹查洛夫跟前，在他身旁走了一忽儿，压下自己的胆怯，喃喃地说：

“我把唾沫星于喷在您身上了，大人……请您原谅……我本来……出于无意……”

“唉，够啦……我已经忘了，您却说个没完！”将军说，不耐烦地撇了撇他的下嘴唇。

“已经忘了，可是他的眼睛里有一道凶光啊，”切尔维亚科夫怀疑地瞧着将军，暗想，“而且他不愿意说话。我应当对他解释一下，说明我完全无意……说明打喷嚏是自然的法则，要不然他就会认为我有意唾他了。现在他固然没这么想，以后他一定会这么想！……”

一回到家，切尔维亚科夫就把自己的失态告诉他妻子。他觉得他妻子对这件事全不在意；她先是有点惊吓，可是等到听明白卜里兹查洛夫是在“别的”部里任职以后，就放心了。

“不过呢，你也还是去赔个不是的好，”她说，“要不然他就会认为你在大庭广众中举动不得体了！”

“说的就是啊！我已经赔过不是了，可是不知怎么他那样子挺古怪……一句好话也没说。不过那忽儿也没工夫说话。”

第二天切尔维亚科夫穿上新制服，理了发，上卜里兹查洛夫家里去解释……他一走进将军的接待室，就看见那儿有很多来请托事情的人，将军本人夹在他们当中，正在接受他们的请求。将军问过好几个请托事情的人以后，抬起眼睛来看着切尔维亚科夫。

“要是您记得的话，大人，昨天在阿尔卡琪娅^［5］，”庶务员开口讲起来，“我打了个喷嚏……不小心喷了您……请原……”

“真是胡闹……上帝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您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将军对其次一个请托事情的人说。

“他不肯说话！”切尔维亚科夫暗想，脸色惨白了，“这是说：他生气了……不行，不能照这样了事……我要跟他说明白才行……”

等到将军跟最后一个请托事情的人谈完话，正要走进内室去，切尔维亚科夫就走过去跟在他后面，喃喃地说：

“大人！要是我斗胆搅扰大人，那只是出于一种可以说是悔恨的感觉！……那不是故意做出来的，请您务必相信才好！”

将军做出一副哭丧相，摆了摆手。

“唉呀，您简直是跟我开玩笑，先生！”他说完，就走进去，关上他身后的门。

“这怎么会是开玩笑？”切尔维亚科夫想，“根本就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呀！他是将军，可是他竟不懂！既是这样，我也不愿意再对这个摆架子的人赔不是了！去他的！我给他写封信好了，我再也不来了！皇天在上，我说什么也不来了！”

切尔维亚科夫这么想着，走回家去。给将军的信，他却没写成。他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出来这封信该怎样写才好。他只好第二天再亲自去解释。

“昨天我来打搅大人。”等到将军抬起询问的眼睛望着他，他就喃喃地说，“可不是照您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开玩笑。我原是来赔罪的，因为我在打喷嚏的时候喷了您一身唾沫星子……我从没想到要开玩笑。我哪儿敢开玩笑？要是我们沾染了开玩笑的习气，那可就会……失去……对人的尊敬了……”

“滚出去！！”将军忽然大叫一声，脸色发青，周身打抖。

“什么？”切尔维亚科夫低声问道，吓得呆如木鸡。

“滚出去！！”将军顿着脚又喊一声。

切尔维亚科夫的肚子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掉下去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退到门口，走出去，到了街上，一路磨磨蹭蹭地走着……他信步走到家里，没有脱掉制服，往长沙发上一躺，就此……死了。

［1］切尔维亚科夫：这个姓是从“小虫”这个字变来的。　［2］《哥纳维勒的钟》：法国作曲家普朗盖特（1847—1903）创作的轻歌剧。　［3］枢密顾问官：旧俄时代的第三等文官，品位相当高。　［4］文职的将军：旧俄的文职官名，属于第三等或第四等官级。　［5］阿尔卡琪娅：古希腊一个安乐之邦的名称，常用作夏季露天花园和剧院的名字。

《小公务员之死》是契诃夫早期短篇小说代表作，如同《套中人》一样，是对沙皇俄国黑暗与恐怖的控诉，它讲述了专制主义严酷统治下的一个荒唐故事：

切尔维亚科夫是政府里面一个小小的庶务官。他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卑微琐碎，在他的眼里，上层社会的达官贵人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他们的言行举止都代表着一种意志、命令和心理威胁，对他产生了一种现实的压抑感。作为社会底层的小公务员，他有着很强的“自卑情结”，不敢得罪上层阶级，畏惧他们的报复。所以当他的唾沫溅到了将军的头颈后，他极度恐惧，小心翼翼地想挽救。道歉遭到对方粗暴的拒绝后，恐惧、卑怯和绝望使他心理压力不断增大，害怕到了极点，最后竟因此一命呜呼。从表面上，他的死是由于一个喷嚏，由于他过分谨慎，但根本原因却在于“大人物”们长期对他的摧残和奴役。小说通过对切尔维亚科夫悲剧性命运的描写，揭示了当时社会的极端恐怖造成人们精神压抑、性格扭曲、心理变态的严酷现实，表达了对人类尊严丧失的悲哀、对奴性主义的嘲讽、对沙皇专制制度的控诉，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这个作品体现了契诃夫简洁凝练的风格。契诃夫小说高度淡化情节，往往截取极其平凡的日常生活片段结构成篇。《小公务员之死》是一个几乎无事的悲剧，没有头绪纷繁的情节，贯穿小说始终的只有“一个喷嚏”、“三次道歉”。“一个喷嚏”是情节的开端。开篇描写了切尔维亚科夫看戏时的洋洋自得，接着笔锋一转，描写了那个致他于死命的喷嚏。打个喷嚏，唾沫星子溅到人家头颈上，本来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但对他来说竟如天塌地陷一般，因为不是溅到一个平头百姓头颈上，而是溅到了一个将军的头颈上，如是乎道歉，道歉，再道歉。第一次道歉将军已宽恕，第二次道歉将军已厌烦，第三次道歉将军已大怒。道歉不仅没有消除他的心理恐惧，反而使他的心理压力愈来愈大。这样一个充满奴性心理、落片叶子怕打破头的小公务员，走向死亡是必然的，小说以切尔维亚科夫的死作为结局。看看，喷嚏—道歉—道歉—道歉—死亡，情节结构就是这么单纯。

与情节结构相应，契诃夫的文字也简洁明快，没有冗长的景物描写和背景交代，刻画人物重在揭示心理活动和思想情绪，对人物外表很少着墨，而挑选最富有代表性的特征加以巧妙概括，寥寥数笔就把人物神态、性格乃至社会地位都鲜明地勾画出来。这篇小说，出场人物甚少，全部笔力集中于主人公奴性心理的刻画，极写他自以为冒犯了将军之后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但我们看不到冗长的心理描写，作品通过“打喷嚏”和“道歉”几个富于特征性的细节，通过他低声下气、嗫嗫嚅嚅的道歉话语，简洁传神地把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出来，一个充满“奴性”的小公务员形象最终凸现在读者面前。

契诃夫从不轻易在作品中直接表达自己的倾向，而让它寓含在冷静客观的艺术描写之中。这篇作品的讽刺是相当辛辣的，但是作者却不动声色，讽刺只是借助于对人物言语、动作、心态的白描和漫画式的夸张来完成，表现出一种“零度风格”。那种对灰色人生冷峻的描写，将悲喜剧因素融合在一起，使读者在笑声中深味社会的险恶和奴性心理的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