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　　泉

东山魁夷

东山魁夷（1908—1998），日本当代风景画家和散文家。生于神奈川县横滨市，父亲是个船具商。从中学时代起，他就对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广泛阅读诗歌、小说，并与志趣相同的同学创办了小报《鬼蓟》。东山魁夷是具有世界声誉的画家，在写生作画的同时还写下了大量的论画散文，如《和风景对话》、《听泉》、《探求日本的美》等。这些散文大都是写景抒怀之作。作者对大自然的一景一物都寄予无限的情趣，嗟叹咏歌，意趣盎然，他的散文和他的风景画一样，具有飘逸淡雅的风格和恬静优美的意境。

鸟儿飞过旷野。一批又一批，成群的鸟儿接连不断地飞了过去。

有时候四五只联翩飞翔，有时候排成一字长蛇阵。看，多么壮阔的鸟群啊！……

鸟儿鸣叫着，它们和睦相处，互相激励；有时又彼此憎恶，格斗，伤残。有的鸟儿因疾病、疲惫或衰老而失掉队伍。

今天，鸟群又飞过旷野。它们时而飞过碧绿的田原，看到小河在太阳照耀下流泻；时而飞过丛林，窥见鲜红的果实在树荫下闪灼。想从前，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可如今，到处都是望不到边的漠漠荒原。任凭大地改换了模样，鸟儿一刻也不停歇，昨天，今天，明天，它们继续打这里飞过。

不要认为鸟儿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飞翔的。它们为什么飞？它们飞向何方？谁都弄不清楚，就连那些领头的鸟儿也无从知晓。

为什么必须飞得这样快？为什么就不能飞得慢一点儿呢？

鸟儿只觉得光阴在匆匆忙忙中逝去了。然而，它们不知道时间是无限的、永恒的，逝去的只是鸟儿自己。它们像着了迷似地那样剧烈、那样急速地振翮翱翔。它们没有想到，这会招来不幸，会使鸟儿更快地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鸟儿依然忽喇喇拍着翅膀，更急速、更剧烈地飞过去……

森林中有一泓清澈的泉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悄然流淌。这里有鸟群休息的地方，尽管是短暂的，但对于飞越荒原的鸟群说来，这小憩何等珍贵！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是这样，一天过去了，又去迎接明天的新生。

鸟儿在清泉旁歇歇翅膀，养养精神，倾听泉水的絮语。鸣泉啊，你是否指点了鸟儿要去的方向？

泉水从地层深处涌出来，不间断地奔流着，从古到今，阅尽地面上一切生物的生死，荣枯。因此，泉水一定知道鸟儿应该飞去的方向。

鸟儿站在清澄的水边，让泉水映照着身影，它们想必看到了自己疲倦的模样。它们终于明白了鸟儿作为天之骄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鸟儿想随处都能看到泉水，这是困难的。因为，它们只顾尽快飞翔。

不过，它们似乎有所觉悟，这样连续飞翔下去，到头来，鸟群本身就会泯灭的，但愿鸟儿尽早懂得这个道理。

我也是群鸟中的一只，所有的人们都是在荒凉的不毛之地上飞翔不息的鸟儿。

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日常的烦乱生活，遮蔽了它的声音。当你半夜突然醒来，你会从心灵的深处，听到幽然的鸣声，那正是潺湲的泉水啊！

回想走过的道路，多少次在这旷野上迷失了方向。每逢这个时候，当我听到心深处的鸣泉，我就重新找到了前进的标志。

泉水常常问我：你对别人，对自己，是诚实的吗？我总是深感内疚，答不出话来，只好默默低着头。

我从事绘画，是出自内心的祈望：我想诚实地生活。心灵的泉水告诉我：要谦虚，要朴素，要舍弃清高和偏执。

心灵的泉水教导我：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看见真实。

舍弃自我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想。然而，絮絮低语的泉水明明白白对我说：美，正在于此。

（陈德文　译）

【评析】

《听泉》借对鸟群与泉水的描写，表达了作者对人类生活、对人的本性的深切感受，揭示了深刻的生活哲理。写法很特别，像画画似的分三步进行，先出现“鸟”，再出现“泉”，最后出现“人”，画面逐渐丰富，寓意逐渐显豁。

文章一开始，鸟群就进入画面，数量甚多，队形多样，飞过旷野。它们之间或“和睦相处，互相激励”，或“彼此憎恶，格斗，伤残”，最糟糕的是，老弱病残“失掉队伍”。这些描写，由抽象到具体，由粗略到细致，很有层次感。下面着眼于旷野的变化，写飞鸟们的盲目，褒贬隐含于描述之中。碧绿的田原、阳光跳跃的小河、果实鲜红的丛林，这一切都不复存在，美丽而富有生机的原野，如今变成了“望不到边的漠漠荒原”，这样巨大的变化，鸟儿们竟都不曾察觉，只顾拼命地无休止地飞翔。作者判断：这些鸟并没有自己的意志和明确的方向。鸟着了迷似的剧烈、急速地飞翔，像是要追赶匆匆逝去的光阴。其实，在匆忙中逝去的不是光阴，而是它们自己，因为时光无限、永恒，而鸟的生命、力量是有限的，体力过分透支必然导致过早毁灭。但鸟不明白这些，“依然忽喇喇拍着翅膀，更急速、更剧烈地飞过去……”，这句描写，浸润着忧伤之情，带有很浓的悲悯色彩。

让人欣慰的是，鸟群终于发现了泉水。那一泓清澈的泉水，在森林中“悄然流淌”，一路“叮叮咚咚”。森林本是长途飞行的鸟群歇脚的中站，更何况有清泉解渴去乏，鸟儿就这样与泉水相遇了。“倾听”和“絮语”均将鸟和泉人格化，也点了题目。从这里开始，作品根据主题表达的需要，采用了超现实的方式描述。作者发问：“鸣泉啊，你是否指点了鸟儿要去的方向？”他相信泉水知道鸟儿应该飞去的方向，因为泉水与鸟儿不同，它有顽强意志和明确方向，它无穷无尽、历久不绝，它见多识广、洞明世事。鸟儿在水边照影时，发现了自己“疲倦的模样”，这一发现就是泉水给它们的启示。泉水让它们明白：鸟并不是无远弗届的，也不是总能翱翔于蓝天的。遗憾的是，鸟儿并不能够常常见到那足以提醒它们正视自己、思考自己命运的泉水，它们疲于奔命，“只顾尽快地飞翔”，错过了许多“倾听泉水絮语”的机会，这样下去，鸟群本身就会泯灭。这个道理鸟儿们是否真的懂了呢？还不一定，“似乎”表明是善意的揣测，“但愿”表达了美好的祈望。

第三大块，文章的表意有一个质的飞跃。开头两段分别呼应和升华前两个板块，将前面两大板块那些描写的意义豁然点穿：鸟群原来是人类的化影；泉水原来是心灵泉水的化身；鸟儿泉边小憩、倾听絮语、映照身影的美好境界，原来寄托着作者的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到这里，我们才真正领悟到作者取“听泉”为题的真正用意。这样布局谋篇，体现了由浅入深，由具体到抽象，由表象到实质的过程。结尾进一步开掘，倾听心灵的泉水真的就那么重要？是的，作者每次在人生旷野上迷失方向时，都因为“听到心灵深处的鸣泉”，才“重新找到了前进的标志”。心灵的泉水不仅把他引出迷途，还告诫他要诚实、谦虚、朴素，要舍弃清高、偏执和自我，以达到心灵美的最高境界。结尾处几段文字，集中表达了作者的社会理想和道德理想（希望人类倾听内心深处的声音，经常反思，以端正人生的方向，促成社会的健康发展），也是本文的精华所在。

【习题】

1．“听泉”为什么从鸟群飞翔写起？人听心灵之泉与鸟听自然之泉是如何联系起来的？

2．结构疏简是东山魁夷散文的特色，请简析本文的结构方式。

3．东山魁夷散文用语省净，试结合作品作具体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