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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语文新编(第三版)
1.14.6 坚硬的荒原

坚硬的荒原

罗 多

何塞·恩里克·罗多(1871—1917),乌拉圭现代作家、思想家。生于蒙德维的亚。青少年时代受过人文主义教育,曾任文学教授和国立图书馆馆长。1889年写成他最重要的作品《爱丽儿》。他的作品还有《普罗特奥的宗旨》、《普罗特奥的新宗旨》、《普罗特奥的最后宗旨》、《普罗斯佩罗的游廊》和《美洲人》等,阐述了他的哲学、文学、美学观点。他的创作风格是带有高蹈派和象征派色彩的现代主义,他被认为是拉丁美洲现代主义文学在散文方面的代表人物。

坚硬的荒原,一望无际,灰茫茫,朴实得连一条皱褶都没有,凄清,空旷,荒凉,寒冷,笼罩在铅也似的穹隆下。荒原上站着一位高大的老人:瘦骨嶙峋,古铜色的脸,没有胡须。高大的老人站在那里,宛似一株光秃秃的树木。他的双眼像那荒原和那天空一样冷峻;鼻似刀裁,斧头般坚硬;肌肉像那荒凉的土地一样粗犷;双唇不比宝剑的锋刃更厚。老人身旁站着三个僵硬、消瘦、穷苦的孩子:三个可怜的孩子瑟瑟发抖,老人无动于衷,目空一切,犹如那坚硬荒原的品格。老人手里有一把细小的种子,另一只手,伸着食指,戳着空气,宛似戳着青铜铸成的东西。此时此刻,他抓着一个孩子松弛的脖子,把手里的种子给他看,并用下冰雹似的声音对他说:“刨坑,把它种上。”然后将他那颤栗的身躯放下,那孩子扑通一声,像一袋装满卵石的不大不小的口袋落在坚硬的荒原上。

“爹,”孩子抽泣着,“到处都光秃秃、硬邦邦的,我怎么刨呢?”“用牙啃。”又是下冰雹似的声音回答。他抬起一只脚,放在孩子软弱无力的脖子上。可怜的孩子,牙齿咔咔作响,啃着岩石的表面,宛似在石上磨刀。如此过了许久,许久,那孩子终于在岩石上开出一个骷髅大小的坑穴。然后又啃呀,啃呀,带着微弱的呻吟。可怜的孩子在老人脚下啃着,老人冷若冰霜,纹丝不动,像那坚硬的荒原一样。

当坑穴达到需要的深度,老人抬起了脚。谁若是亲临其境,会越发痛心的,因为那孩子,依然是孩子,却已满头白发。老人用脚把他踢到一旁,接着提起第二个孩子,这孩子已颤抖着目睹了前面的全部经过。

“给种子攒土。”老人对他说。

“爹,”孩子怯生生地问道,“哪里有土啊?”“风里有。把风里的土攒起来。”老人回答,并用拇指与食指将孩子可怜的下巴掰开。孩子迎着风,用舌头和咽喉将风中飘扬的尘土收拢起来,然后,再将那微不足道的粉末吐出。又过了许久,许久,老人不焦不躁,更不心慈手软,冷若冰霜,纹丝不动地站在荒原上。

当坑穴填满了土,老人撒下种子,将第二个孩子丢在一旁。这孩子像被榨干了果汁的空壳,痛苦使他的头发变白。老人对此不屑一顾,然后又提起最后一个孩子,指着埋好的种子对他说:“浇水。”孩子难过得抖成一团,似乎在问他:“爹,哪里有水呀?”“哭,你眼睛里有。”老人回答,说着扭转他那两只无力的小手,孩子眼中顿时刷刷落泪,干渴的尘土吸吮着。就这样哭了许久,许久。为了挤出那疲惫不堪的泪水,老人冷若冰霜,纹丝不动地站在坚硬的荒原上。

泪水汇成一条哀怨的细流抚摩着土坑的四周。种子从地表探出了头,然后抽出嫩芽,长出了几个叶片。在孩子哭泣的同时,小树增加着枝叶,又经过了许久,许久,直到那棵树主干挺拔,树冠繁茂,枝叶和花朵洋溢着芳香,比那冷若冰霜,纹丝不动的老人更高大,孤零零地屹立在坚硬的荒原上。

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天上的鸟儿都来枝头上筑巢,它的花儿已经结出果实。老人放开了孩子,他已经停止哭泣,满头白发。三个孩子向树上的果实伸出贪婪的手臂,但是那又瘦又高的老人抓住他们的脖子,像抓住幼崽儿一样,取出一粒种子,把他们带到附近的另一块岩石旁,抬起一只脚,将第一个孩子的牙齿按到地上。那孩子在老人的脚下,牙齿咔咔作响,重新啃着岩石的表面。老人冷若冰霜,纹丝不动,默不作声,站立在坚硬的荒原上。

那荒原是我们的生命,那冷酷无情的硬汉是我们的意志,那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是我们的内脏、我们的机能、我们的力量。我们的意志从他们的弱小无依中吸取了无穷的力量,去征服世界和冲破神秘的黑暗。

一抔尘土,被转瞬而逝的风吹起,当风停息时,又重新散落在地上。软弱、短暂、幼小的生灵蕴藏着特殊的力量,无拘无束的力量。这力量胜过大海的怒涛、山岳的引力和星球的运转。一抔尘土可以居高临下,俯视万物神秘的要素并对它说:“如果你作为自由的力量而存在并自觉的行动,你便像我一样,便是一种意志,我与你同族,我是你的同类;然而如果你是盲目的、听天由命的力量,如果世界只是一支在无限的空间往返的奴隶的巡逻队,如果它屈从于一种连自身也毫无意识的黑暗,那我就比你强得多,请把我给你起的名字还给我,因为在天地万物之中,唯我为大。”

(赵振江 译)

【评析】

这是一个关于播种的故事,一个桑提亚哥式的人物和他的三个孩子在一片坚硬的荒原上播种。情节非常简单:长子刨坑—次子覆土—幺子浇水—重复种植。如果种植之地是任何其他地方,这种劳作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惜他们面对的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远古洪荒时代的坚硬荒原,除了一把种子外一无所有,这就使劳作带有极大的残酷性和悲壮色彩。种植的组织者是那位性格像荒原一样坚硬的老人,文章极简洁地描述了荒原的特征以后,刻画了他铜雕般的形象:“瘦骨嶙峋”、古铜色的脸、冷峻空旷的双眼、斧头般坚硬的鼻子、土地一样粗犷的肌肉、剑锋一样薄的双唇,这冷硬似铁的形象。在整个种植的过程中,老人始终表现得那么冷血、野蛮和沉静。

文章采用童话重章三叠的方式,依次描述了从刨坑到覆土到浇水的艰难种植过程,其艰难常人难以想象,主体的幼弱和客体的强硬有着天壤般的悬殊。老人令大儿子刨坑,因为没有任何可以对付坚硬岩石的器具,可怜的孩子哭了,在老人的强令和威逼下,他只得用牙去啃岩石。故事本是超现实的,却写得极富舞台效果,背景与形象、动态与静态、神情与声响,都显得生动而逼真。而正因为是超现实的,结局便有了神异色彩:牙齿终于啃出了坑穴,而代价则是孩子“满头白发”。如果说第一个孩子,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那么第二个孩子则把无变成了有。荒原里根本无土,父亲掰开他的嘴巴,命令他用舌头和咽喉攒土,风中的尘末是多么微乎其微,然而照样出现了奇迹,这样攒土虽是比燕子衔泥艰难无数倍,最终坑穴却填满了土,“头发变白”仍是必付的代价。前面两者的劳作,还可以说是向外界索取,第三个孩子却连无中生有也不可能了,他必须向自身索取,以泪代水去浇灌种子。父亲同样对他施以暴力,结果“泪水汇成一条哀怨的细流”流向土坑,而孩子同他的兄弟一样变得“满头白发”。重章三叠的结构方式很容易使情节雷同,由于作者注意赋予人物以各异的动作内容和方式(如父亲的三次施暴方式、三个孩子的劳作情形各不相同),就有效地避免了重复和单调。“三叠”过后文章总写奇迹的出现:种子抽出嫩芽,不断长叶,终于枝繁叶茂,鸟语花香,硕果累累。故事本可就此落幕,没想到情节至此又生一波,老人竟不让孩子们享用生命换来的果实,却把他们带到另一块岩石旁,开始了新的劳作……这样写,人的坚韧意志——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表现得更加鲜明,不仅避免了平铺直叙,且诱人深思和联想。

作家为何编造这么个残酷的劳作故事?下面两段即是交底。“荒原”是生命的象征,老人是意志的象征,孩子是人内在潜能的象征,作家意在告诉读者:人必须拥有顽强的意志,充分发挥自身的能量,不断去征服世界,去改造生命,去改变命运。这就是生命的意义!为使人们树立这种信念,文章又进而谈到生命的神奇,生命虽然如尘土般“软弱、短暂、幼小”,但“蕴藏着特殊的力量”,这种超然的力量,来自于人自身崇高的信念(对征服黑暗的渴望,对自由境界的向往)、坚强的意志和自觉的行动。我们不感到在听说教,也不感到象征牵强,鲜明的意旨就像荒原上那棵枝繁叶茂的果树,在庞大的叙事板块上扎下了深深的根。

一个普通的种植故事,在作者笔下竟升华为人生历程的寓言和生命意义的赞歌!

【习题】

1.试述本文在构思上的独特之处,简析文章中的老人形象及其象征意义。

2.作品由叙事和议论两部分组成,分析它们之间的联系。

3.阅读海明威《老人与海》,试比较两篇作品主旨的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