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路

泰戈尔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861—1941），印度近代伟大诗人、作家和社会活动家，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东方作家，举世公认的散文诗大师。他8岁开始写诗，16岁起正式发表作品。在60多年的文学生涯中，共写了50多部诗集，12部中长篇小说，20多个剧本，文学、哲学、政治论著及游记书简多卷。中篇小说《沉船》是其创作中的珍品，因抒情诗集《吉檀迦利》获诺贝尔文学奖。泰戈尔的全部作品构成了印度文艺复兴运动和民族独立运动的一个重要历史侧面，对印度社会生活和文艺运动均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一

脚下的路，走出林海，走进一望无际的恒河平原。它在田畴河畔流连，在渡口榕树底下盘桓；从衰老的河埠踅回村落，穿过芒果园、芝麻地，绕过莲塘、祭神彩车，便不知溜达到哪个村里去了。

数不清的人，踏着这条路，在我身旁来去匆匆。有的携带家眷，有的望去只是团模糊的身影；有的蒙着面纱，有的露着面孔；有的去汲水，有的头顶盛满河水的陶罐归来。

二

白日流逝，黄昏来临。

我记得我有一天认为这路归我所有，完完全全归我所有。如今，看来我不过是受命在这条路上走一遭而已。

柠檬林，池畔，十二座神庙前的埠头，沙渚，牛厩，稻垛……所到之处，那熟悉的瞥视，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嘴唇里，何曾再次听见“哎，你瞧！”

这路是前行的路，不是归返的路。

暮色渐浓的黄昏，偶尔回头远眺，但见路上凝聚着无数支被遗忘的足迹的赞歌，凝结着颂神的琴曲。

年复一年，一切过往的旅人的生平，被这路用一颗尘粒的笔锋简略地记载下来。尘粒的笔锋不停地移动，从日出的东山到日落的西山，从金碧辉煌的东方闾阖到金碧辉煌的西方闾阖。

三

“呵，脚下的路，你不要以尘土的桎梏禁锢千百年浩繁的史实，使它们有口难言，我侧耳贴近路面，对我细声耳语吧！”

路，伸出手指着黑沉沉的夜幕，不发一语。

“呵，脚下的路，亿万旅人的如许愁思，如许企望，湮没在何处？”

路不答话，像哑巴似的。只是牵引我的视线，从旭日喷薄的地平线到残阳垂落的西天。

“呵，脚下的路，你坦荡的胸脯上落下的花雨般的足迹，而今不复存在了么？”

脚下的路莫非晓得自己的终结？那里，云集着全部回归的落花和缄默的弦乐，星光下正隆重举行苦难的永不熄灭的灯节吧？

（白开元　译）

【评析】

这篇作品以“路”为线索，以时间为顺序，来组织起一个完美的文本建构，表达了作家对生活的认识，对人生的思考。

首先写早晨的路，主要从空间上着笔。首段写路本身，描写它的曲折漫长、无所不至、无远弗届。“林海”、“恒河平原”等具体地域，“渡口”、“河埠”等具体地点，“榕树下”、“苹果园”等具体背景，构成“线”中之“点”，经过若干“点”的连缀，“路”的描写就避免了苍白单调，而显得真实鲜明。“走”、“流连”、“盘桓”、“踅回”、“穿过”、“绕过”、“溜达”等一连串动词的拟人化使用，使整个画面活了起来，使人感到路充满无穷的生命力，并具有贪玩调皮的性格。次段写路上行人，从人数多寡、年龄性别、来去方向三个角度作了概括描述。尽管是概括描述，但形象感、动态感、地域感相当强烈。作品只枚举了六种情形，给人的感觉却是芸芸众生熙来攘往，共同点是“来去匆匆”。这一部分，上段勾画了生活场景，下段勾画了生活内容，弥漫着浓烈的生活气息，为下面深化“路”的意义打下了基础。

接着写黄昏的路，主要从时间着笔。“白日流逝，黄昏来临”，除了点明时分外，还强调了时光飞逝。下面写对路的感悟：原来觉得自己是路的主宰，现在感觉不过是路的过客。这样的觉醒何来？因为许多熟悉的面孔渐渐在“路”上消失了。“柠檬林”、“稻垛”等并没有变化，而那些熟悉的“瞥视”、“语调”、“嘴唇”却已不存在了。作者感慨：“这路是前行的路，不是归返的路。”很明显，“路”在这里已由自然意义转化为人的生命里程的象征了。暮色渐浓，回头远眺，意谓暮年回首平生；“路”上“凝聚着”“足迹的赞歌”，“凝结着”“颂神的琴曲”，意谓人生奋斗、不断臻善的意义并未消失。下面进一步生发此意，每位“过客”的“生平”——生长老死，都被“路”“简略地记载下来”，即每个人特定的足迹，串接成他的人生之“路”。

最后写夜晚的路。为了追寻生命的意义，作者不禁与路对话。他祈求“路”解除“尘土的桎梏”，对它“细声耳语”“千百年浩繁的史实”，这就表明，作品要追思的不是一个人的生命史，而是整个人类的生命史。然而，他没有得到回答。“黑沉沉的夜幕”点出时分，也隐隐象征着人类生命史的厚重。“伸出手指”、“不发一语”是对路存在的自然状态的描述，也赋予了它无声胜有声的意味。作者又追问“亿万旅人”的“愁思”和“企望”而今安在（“愁思”和“企望”概括了人的尘世欲求），照样，路“像哑巴似的”，他依然没有得到回答。“旭日”和“残阳”形成鲜明对照，暗喻尘世欲求即使强烈如“旭日”，终归要如“夕阳”一样垂落。作者似乎很不甘心，最后再次追问，过客们“花雨般的足迹”是不是真的“不复存在了”。他想象在“路”的终点，云集着全部“回归的落花和缄默的弦乐”，“回归的落花”疑指亡人的灵魂，像基督教所说的，一切都归于泥土；至于“缄默的音乐”，可以理解为命若琴弦，人死了“弦乐”也就“缄默”了。最后一句意味着人生之路虽已“终结”，但祈求光明、繁荣和幸福（“灯”即是象征）的“苦难”的心永远不死。

提醒人们思考人生，严肃对待人生，认真走好“脚下的路”，是本文主旨。

【习题】

1．简析作者是怎样把路的自然属性与象征意义结合起来的。

2．谈谈本文艺术结构所体现的完整性。

3．思考“东方闾阖”、“西方闾阖”在文中的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