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村

屠格涅夫

伊凡·谢尔盖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19世纪俄国贵族作家。出身于农村贵族家庭，少年时代在庄园度过。1833—1837年间，先后在莫斯科、彼得堡两地大学就读，后在德国柏林大学学习。从大学时代起，屠格涅夫就开始浪漫主义的诗歌、诗剧、散文及中篇小说创作。特写集《猎人日记》是其成名作，标志着他向现实主义的转变，小说代表作为《前夜》、《父与子》，还创作了大量的散文和散文诗。他是描写风景的圣手，对大自然具有画家和音乐家的敏感，善于发现和捕捉景物的特有性格，语言精确洗练，色彩鲜明，具有独特的抒情风格。

六月里最后的一天。周围是俄罗斯千里幅员——亲爱的家乡。

整个天空一片蔚蓝。天上只有一朵云彩，似乎是在飘动，似乎是在消散。没有风，天气暖和……空气里仿佛弥漫着牛奶似的东西！

云雀在鸣啭，大脖子鸽群咕咕叫着，燕子无声地飞翔，马儿打着响鼻、嚼着草，狗儿没有吠叫，温驯地摇尾站着。

空气里蒸腾着一种烟味，还有草香，并且混杂一点儿松焦油和皮革的气味。大麻已经长得很茂盛，散发出它那浓郁的好闻的气味。

一条坡度和缓的深谷。山谷两侧各栽植数行柳树，它们的树冠连成一片，下面的树干已经龟裂。一条小溪在山谷中流淌。透过清澈的涟漪，溪底的碎石子仿佛在颤动。远处，天地相交的地方，依稀可见一条大河的碧波。

沿着山谷，一侧是整齐的小粮库、禁闭门户的小仓房；另一侧，散落着五六家薄板屋顶的松木农舍。家家屋顶上，竖着一根装上椋鸟巢的长竿子；家家门檐上，饰着一匹铁铸的扬鬃奔马。粗糙不平的窗玻璃，辉映出彩虹的颜色。护窗板上，涂画着插有花束的陶罐。家家农舍前，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条结实的长凳。猫儿警惕地竖起透明的耳朵，在土台上蜷缩成一团。高高的门槛后面，清凉的前室里一片幽暗。

我把毛毯铺开，躺在山谷的边缘。周围是整堆整堆刚刚割下、香得使人困倦的干草。机灵的农民，把干草铺散在木屋前面：只要再稍稍晒干一点，就可以藏到草棚里去！这样，将来睡在上面有多舒服！

孩子们长着卷发的小脑袋，从每一堆干草后面钻出来。母鸡晃动着鸡冠，在干草里寻觅种种小虫。白唇的小狗，在乱草堆里翻滚。

留着淡褐色卷发的小伙子们，穿着下摆束上腰带的干净衬衣，蹬着沉重的镶边皮靴，胸脯靠在卸掉了牲口的牛车上，彼此兴致勃勃地谈天、逗笑。

圆脸的少妇从窗子里探出身来。不知是由于听到了小伙子们说的话，还是因为看到了干草堆上孩子们的嬉闹，她笑了。

另一个少妇伸出粗壮的胳膊，从井里提上一只湿淋淋的大桶……水桶在绳子上抖动着、摇晃着，滴下一滴滴闪光的水珠。

我面前站着一个年老的农妇，她穿着新的方格子布裙子，蹬着新鞋子。

在她黝黑、精瘦的脖子上，绕着三圈空心的大串珠。花白头发上系着一条带小红点儿的黄头巾。头巾一直遮到已失去神采的眼睛上面。

但老人的眼睛有礼貌地笑着，布满皱纹的脸上也堆着笑意。也许，老妇已有六十多岁年纪了……就是现在也可以看得出来：当年她可是个美人呵！

她张开晒黑的右手五指，托着一罐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没有脱脂的冷牛奶，罐壁上蒙着许多玻璃珠子似的水汽；左手掌心里，老妇拿给我一大块还冒着热气的面包。她说：“为了健康，吃吧，远方来的客人！”

雄鸡忽然啼鸣起来，忙碌地拍打着翅膀；拴在圈里的小牛犊和它呼应着，不慌不忙地发出哞哞的叫声。

“瞧这片燕麦！”传来我马车夫的声音。

啊，俄罗斯自由之乡的满足，安逸，富饶！啊，宁静和美好！

于是我想到：皇城里圣索菲娅教堂圆顶上的十字架以及我们城里人正孜孜以求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呢？

（张守仁　译）

【评析】

《乡村》描写俄罗斯乡村的美丽富饶和宁静安逸。文章大体结构是“原野景色—深谷乡村—由衷赞美”。

写原野景色，就是给乡村描画一个背景。写天空着意突出它的明净，色调极为清朗鲜明：蔚蓝与洁白。写云极有意思，“似乎是在飘动，似乎是在消散”，把无风状态下云渐动渐淡的变化写出来了。写空气两次用笔，先是写“仿佛弥漫着鲜牛奶似的东西”，暗示清新和香暖；后面写“蒸腾着”烟味、草香、松焦油气味、皮革气味、茂盛的大麻发出的气味，这些气味分明充满生活气息，暗示作者已经渐近乡村。写声响笔墨由高而低，由飞禽到牲畜。在明净的天空下，在和暖的空气中，云雀鸣啭，鸽群咕咕，燕子飞翔，马打响鼻，狗摇尾巴，呈现出生机勃勃的动态和声响，而这样的动态描写给人的审美感受是：原野是那么悠阔和宁静。

下面缩小范围，写乡村坐落的山谷。虽是深谷，但“坡度和缓”，正因为如此，谷底日照时间较长，视线不易被阻断。山谷中有两样东西最引人注目，一是柳树，一是小溪。作者用笔很细，“树冠连成一片”，其蓊郁苍茂可见，“树干已经龟裂”，暗示树龄已经不小；小溪是那样清澈，溪底的碎石子历历可数，石子“彷佛在颤动”，写出清波流动给人的审美错觉。景物写得如此细腻，可见不是眺望而是近观，表明已近山村。而最后依稀远望“一条大河的碧波”一句，又把画幅横向展开了，意境更显悠远。

写乡村生活画面是全文重点，简写农舍，详写人物。农舍有着典型的林区风味，从屋顶的装置，到门檐的饰物，到窗板的绘画，到舍前的长凳、干草，无不体现出原始、幽静、安宁的意味。写人物虽只寥寥几笔，却写得各有特征，各有神采。小孩们在草堆上玩耍，小伙子在牛车旁谈笑，通过“卷发”和装束见出各自形貌。两个少妇写得别有神韵，一个“从窗子里探出身来”，一个在井台上打水，对她们没有更多的描绘，用“圆脸”和“粗壮的胳膊”，就全然写出了她们的健康和美丽。还写到水桶的抖动摇晃，闪光水珠的滴沥，让人感受到水的清冽和阳光的煦亮。这些描写极富生活实感，充分体现出作家敏锐的观察力和出色的表现力。这些人物所构成的生活场景，又成为“年老的农妇”的生动背景。作者写这个农妇花的笔墨不少，服饰、面容、言动一一写到。农妇对美、对生活的热爱，从装束就可以看出。绘“形”之后接着写“神”，只写了一个字：“笑”，眼睛“礼貌地”笑，脸上“堆着”笑，如果说前面小伙子的笑表达的是开心，少妇的笑流露出多情，那么，农妇的笑就表现了善良和真诚。作者写农妇对他的馈赠用笔也细，奶罐壁上“蒙着水汽”，面包则“冒着热气”，表明饮料和食物都是刚拿出、刚起锅的。农妇的话说得热情而爽快，没有丝毫的施舍意味。乡村人心灵的美丽，与大自然的美丽水乳交融。这一段乡村风景的描写，以雄鸡的啼鸣和牛犊的哞叫来结束，进一步衬出乡村的平安和宁静。

最后一部分是对乡村的赞美。“瞧这片燕麦！”这一笔很神妙，一下子把读者的想象从乡村拉回野外，既补写了山村的富饶，又暗示作者乡村之旅行将结束。作者的赞美与文章开头相呼应，带有总结性质。在对宗教祈祷和城市生活的否定中，作者对乡村生活的热爱表现得非常鲜明。

【习题】

1．乡村、故乡、祖国在作品中融为一体，简述本文所抒情感的深度和浓度。

2．谈谈本文章法结构的特征和人物形象刻画的手法。

3．屠格涅夫散文语言以洗练质朴著称，试结合本文具体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