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独

梭　罗

亨利·大卫·梭罗（1817—1862），19世纪美国超验主义作家。生于马萨诸塞州康谷城，是著名散文家、哲学家和诗人爱默生的挚友。他的著作都是根据自己在大自然中的体验写成，在语句结构与遣词用字上并无特异于传统写法的地方，但由于观察的独到细腻，时有发现，文章多层次、富曲折，疏朗清峻，体格高妙。为了实践超验主义，梭罗于1845年在美国马萨诸塞州东部的瓦尔登湖畔筑室卜居，孤身一人在林间湖畔生活了两年半时光。其散文集《瓦尔登湖》是在大自然中的生活札记，优美的关于大自然的著作，被公认为是梭罗代表作。

在这美妙的黄昏，我的身心融为一体，大自然的一切尤显得与我相宜。夜幕降临了，风儿依然在林中呼啸，水仍在拍打着堤岸，一些生灵唱起了动听的催眠曲。伴随黑夜而来的并非寂静，猛兽在追寻猎物。这些大自然的更夫使得生机勃勃的白昼不曾间断。

我的近邻远在一英里开外，举目四望，不见一片房舍，只有距我半英里地的黑魆魆的山峰。四周的丛林围起一块属于我的天地。远方邻近水塘的一条铁路线依稀可辨，只是绝大部分时间，这条铁路像是建在莽原之上，少有车过。这儿更像是在亚洲或非洲，而不是在新英格兰，我独享太阳、月亮和星星，还有我那小小的天地。

然而，我常常发现，在任何自然之物中，我们都可以找到天真无邪、令人鼓舞的伙伴。对于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来说，永远没有绝望的时候。我生活中的一些最愉快的时光，莫过于春秋时日阴雨连绵独守空房的时刻。

人们常常问我：“你一个人住在那儿一定很孤独，很想见见人吧，特别是在雨雪天里。”我真想这样回答他们：“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不也只是宇宙中的一叶小舟吗？我为什么会感到孤独呢？我们的地球不是在银河系之中吗？”将人与人分开并使其孤独的空间是什么？我觉得使两颗心更加亲近的不是双腿。试问，我们最喜欢逗留何处？当然不是邮局，不是酒吧，不是学校，更非副食商店；纵使这些场所使人摩肩接踵。我们不愿住在人多之处，而喜欢与自然为伍，与我们生命的不绝源泉接近。

我觉得经常独处使人身心健康。与人为伴，即便是与最优秀的人相处也会很快使人厌倦。我好独处，迄今我尚未找到一个伙伴能有独处那样令我感到亲切。当我们来到异国他乡，置身于滚滚人流之中，却常常比独处家中更觉孤独。孤独不能以人与人的空间距离来度量。一个真正勤勉的学生，置身于拥挤不堪的教室之中，也能像沙漠中的隐士一样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整天在地里锄草或在林中伐木的农夫虽只孤身一人却并不感到孤独，这是因为他的身心均有所属。但一旦回到家里，他不会继续独处一方，而必定与家人邻居聚在一起，以补偿所谓一天的“寂寞”。于是，他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学生怎么能整夜整天地单独坐在房子里而不感到厌倦与沮丧。他没能意识到，学生尽管坐在屋里却正像他在田野中锄草，在森林中伐木一样。

社会已远远背离“社会”一词的基本意义。尽管我们接触频繁，但却没有时间从对方身上发现新的价值。我们不得不恪守一套条条框框，即所谓“礼节”与“礼貌”，才能使这频繁的接触不至于变得不能容忍而诉诸武力。在邮局中，在客栈里，在黑夜的篝火旁，我们到处相逢。我们挤在一起，互相妨碍，彼此设障，长此以往，怎么能做到相敬如宾？毫无疑问，相互接触的适当减少决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重要交流。假如每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住一个人——就像我现在这样，那将更好。人的价值不在其表面，我们需要的是深刻的了解，而非频繁而浅薄的接触。

身居陋室，以物为伴，独享闲情，尤当清晨无人来访之时。我想这样来比喻，也许能使人对我的生活略知一斑：我不比那些戏水湖中的鸭子或瓦尔登湖本身更孤独，而那湖水又以何为伴呢？我好比茫茫草原上的一株蒲公英，好比一片豆叶，一只苍蝇，一只大黄蜂，我们都不感到孤独。我好比一条小溪，或那一颗北极星；好比那南来的风，四月的雨，一月的霜，或那新居里的第一只蜘蛛，我们都不知道孤独。

（杨建新　译）

【评析】

文章题为“孤独”却不写“孤独”，而写在大自然中独处的生活真相，表现热爱大自然的情怀和独特的生命意识。

第一段从时间上着笔，从黄昏到入夜，作者觉得这段时光是“美妙”的，大自然的一切与人“相宜”。这样的时分独处湖畔，感到的并不是一派死寂，而是勃勃不息的生意：风在林中呼啸，浪在拍打堤岸，一些生灵在歌唱，猛兽在追寻猎物……只有贴近大自然，才能听到声声天籁，感受到大地的脉息。作者戏称风、浪、生灵、猛兽为“大自然的更夫”，可见他是多么醉心于倾听大自然的音响。第二段从空间上着笔，那是一片远离尘嚣的天地，环围的只有丛林、黑的山峰，近邻远在一英里开外，远方虽有铁路线，但“少有车过”，这里近乎没有现代文明痕迹的亚洲、非洲。正因为没有尘世纷扰，作者才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独享”意识，独享的对象不只是那片土地，甚至是太阳、月亮和星星。在梭罗看来，物质生活的追求是缺乏意义的，人生的真谛就在于通过冥思默想以与大自然融合。这几段独处湖畔林间生活的描述，从事实上对是否孤独的问题作了回答。

中间几个段落，又从事理上加以说明。文章到这里才端出人们的疑问，安排得很巧妙，先不理睬这种“疑问”，直接进入描述，显示出自己对这种生活的醉心，中间插进“疑问”在行文上则构成了一“曲”，引出对“醉心”原因的事理阐发。人们的询问暴露出认识上的误区，即以为独处必然孤独。作者用三个反问作答，核心句第二句关合前后，首尾两句正反设喻作比，潜台词是：说孤独，地球也是孤独的，我的孤独算什么孤独？说不孤独，地球也是不孤独的，我哪里还有什么孤独？紧接三个问句，“将人与人分开……”两句作为下文议论的总纲，先侧重谈空间的距离并不必然地造成孤独，后侧重谈频繁的接触并不利于心灵的接近。作者用日常生活中人们的共性体验引导人们认识：不能把“独处”与“孤独”等同起来。然后列举异国人流中的旅人、喧嚣教室中的学子、锄草伐木的农夫、闭门攻读的学生等不同的心理感觉，说明使人孤独的不是物理空间的遥远，孤独并非来自于独处。第六段进一步陈述人与人频繁接触的害处，非但不能增进相互深刻的了解，反而产生厌倦感，引发摩擦伤害，导致心理变态。这些表明，“使两颗心更加亲近的”是“接触的适当减少”，更好的是与自然为伍，与“独处”为伴。这一部分两层意思不能截然分开，它们从两个侧面述说了作者喜欢在大自然中独处的缘由。与第一部分存在着一种由表及里的关系。

最后一段重申独处根本不觉孤独。“身居陋室，以物为伴，独享闲情”是作者对第一部分所写独处生活的总结。这里的“物”，就是“自然之物”，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作者都视为“天真无邪，令人鼓舞的伙伴”，完全把自己等同于这些自然之物，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入大自然，一个人达到这样一种境界，自然就不知道“孤独”为何物了。“我们都不感到孤独”，“我们都不知道孤独”，这些反复性话语中含有一种陶然自得之情。结尾与万物为侣的陶然自得与开头对大自然声息的静心谛听，精神上是一致的，作者的心胸和形象由此真切地袒露在我们面前。

【习题】

1．谈谈本文所表现的人生态度，为什么说孤独与否并不取决于物理空间？

2．试析本文各部分的内在联系，说说梭罗散文的结构特征。

3．阅读《瓦尔登湖》，思考它对现代人的启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