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　永　生

哈兹里特

威廉·哈兹里特（1778—1830），英国近代杰出的散文作家，尤长于小品文字。出生于肯特郡一个思想激进的牧师家庭，青年时去巴黎学过美术，中年后为《检查者》及其他杂志写稿。哈兹里特著述颇丰，笔涉历史、哲学、政论等，但主要成就是文艺批评和小品随笔。哈兹里特随笔题材广泛，诸如论书籍与学问，论职业拳击赛，论憎恨某种事物等；作品结构随意，语言简劲直截，干净利落，几乎具有格言警句般的精粹性质。晚期散文笔致更趋完美，代表着他一生最圆熟的成就，代表作《席间闲谈》等极有影响。

处于青春年华的人仿佛觉得自己似神仙长生不老。不错，光阴荏苒，人生的一半已流逝。但满载无穷珍珠的另一半人生正向我们招手。面对锦绣前程，我们充满无限的希冀和神奇的幻想，未来属于我们！

对于我们，死亡和衰老是毫无意义的字眼，就像耳边轻风吹过，我们不屑一顾。别人也许承受过生老病死的痛苦，也许还要忍受它们的折磨。——而我们的生命“却有魔法保护”，它无情地嘲笑着所有那些病态的幻境。犹如在开始愉快的旅行时，我们热切地极目远眺——欢呼着远方美好的景象。

我们阔步向前，一路上看到的是无尽的壮丽风光和新鲜气象。因此，在生命的开端，我们无羁无绊，尽情欢乐，不失良机地满足情趣。我们面前没有艰难险阻，我们意志昂扬，我们仿佛能一往无前，永不停息。我们举目环视：清新的大千世界生机盎然，变化无穷，不断向前。看看我们自己：情绪振奋，精力旺盛，与这世界同步合拍。现有的种种情形使我们无法没想，我们也会按照客观的规律而为时代所淘汰，也会走向桑榆暮年，也会坠入坟地墓穴。天真无知以及对青春的抽象感觉使我们把自己与天长地久的大自然视为一体；缺乏经验而又感情丰富使我们认为人类像大自然一样永不衰败。我们沾沾自喜，错把短暂的生命，当作和大自然牢不可破的永恒结合，当作不知地冻天寒，不谙风云变幻，没有离愁别绪的蜜月。我们像含笑入睡的婴孩在任意遐想的摇篮中晃晃悠悠，在天地万物的喧闹声中进入安恬的梦乡。我们迫不及待地畅饮着生活的美酒，但不仅无法喝干，更多的美酒却满溢而出。生活中无穷的事物纷至沓来，填满了我们的心房，满足了我们的欲望。因而，我们无暇考虑死亡，无暇考虑我们这千千万万灵魂与肉体可能在顷刻之间统统化作灰尘，“让这有知觉的、温暖的、活跃的生命化为泥土”。周围的一切如画似梦，使我们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无法窥视墓地的阴森。我们前不见起点，后不见终线，空白的昔日几乎已从记忆中消逝，丰富多彩的未来被匆匆云集而来的事件所遮掩。我们或许能看见讨厌的死亡阴影在地平线上徘徊，但我们却永远也到不了那地平线上。……我们觉得，那位两眼昏花、老态龙钟的时间老人，对我们这些精力充沛、灵活敏捷的青年人只能望尘莫及，永远追赶不上。斯泰恩笔下曾生动地描述过一个又笨又胖的厨房帮手，当她听到博比先生去世时，她当即的反应是“我没死！”我们像她那样，他人的死讯丝毫动摇不了我们的信心，反而增强了我们永生的信念，增添了我们对生活的热爱。他人也许像落叶飘零，也许像鲜花遭时间的刀锋摧残而凋谢。然而，目空一切、傲慢至极的青年人对这些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直到我们目睹周围爱情的鲜花凋谢，快乐的良辰消逝，希望之火熄灭，一切美好的东西被连根拔去，我们才能领悟到其中的寓意，宏伟的抱负才可能减弱，这时，我们才会正视直逼而来的空虚和沉闷，从而心安理得地去受用墓穴的宁静。

（王玲　译）

【评析】

哈兹里特才情横溢，思如泉涌，随便拈起一个话题就滔滔不绝，《论时间》、《论永生》都是他的名篇，前者主要是写给老年人看的，这篇《论永生》主要是写给年青人看的。

文章起头就触及话题，“处于青春年华的人”即交代谈论的对象，“似神仙长生不老”即交代谈论的话题，“仿佛”则对年青人心目中的“永生”含着否定之意。年青人眼中的未来是锦绣铺就的，“满载无穷珍珠”，因而对之充满“无限的希冀和神奇的幻想”。死亡，对于年青人来说是别人的事情，他们的生命好像有“魔法保护”，因而对死亡这个字眼“不屑一顾”，以为那不过是“病态的幻境”，并加以“无情嘲笑”。那么，年青人为什么会如此呢？下文就絮谈其中缘由。

作者根据所论对象的年龄特征，谈了四个方面的原因：生命的强旺、意识的蒙昧、生活的欲求和假象的屏蔽。生命力的强旺使他们“无法设想”死亡。由于处在生命的开端和向上阶段，年青人“意志昂扬”、“情绪振奋，精力旺盛”，大千世界在他们眼中也是“生机盎然，变化无穷，不断向前”，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对衰老和死亡自然“无法设想”。意识上的蒙昧同样使他们“无法设想”死亡。由于年青人尚处在多梦的年龄段，难免天真无知，难免缺乏经验，难免耽于遐想……因而在潜意识中很容易把自己与大自然视为一体——似乎可以天长地久、永生永恒。对生活的欲求使他们“无暇考虑”死亡。在客观上，生活中无穷的事物纷至沓来，在主观上，年青人又迫不及待地享受生活，人生活在一种无尽的贪欲中，眼光盯着的是生活的美酒，哪有空闲去思考死亡？假象的屏蔽使他们“无法窥视”死亡。生活事件“匆匆云集而来”，一切看来“如梦似画”，致使年青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在生活表象的重重“遮掩”下，年青人即使偶尔想到死亡，也会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抵达死亡。以上几层意思，不像可厌的说教文字那样玩弄大而空的概念，而是充满生动形象，充满生活气息，充满实在之情，使人感到句句有味，字字中听。

年青人“永生”的错觉，产生于“无法设想”、“无暇考虑”、“无法窥视”死亡，而这几个“无”又充分暴露了他们对生命本质的认识不足，下文进一步谈论这个问题。其一，生命是由时间构成的，人一生的时间是相当有限的，而年青人认为自己有无尽的时间可以挥霍，甚至以为时间奈何他不得；其二，事实上生命并不是死于一旦，人在逐日地消耗生命的活力，而年青人却以为死亡与自己毫不相关，人家“落叶飘零”、“鲜花凋谢”反倒增强了他们“永生的信念”。作家通过斯泰恩笔下一个“又笨又胖”的厨娘形象，对那种无知自私冷漠、丧失起码温情的态度作了无情的针砭。这些谈论对文章开头的几段文字是一个照应和补充。

最后，文章谈到曾几何时对死亡“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年青人的必然结局。“爱情的鲜花凋谢”意谓妙龄不再浪漫难继，“快乐的良辰消逝”意谓追欢逐乐已成往事，“希望之火熄灭”意谓精力欲望消磨殆尽，这就是人的暮年境界了。人只有在这时，才知道“病态的幻境”将变成事实，明白死亡是人生最后的归宿，“心安理得”的意思是彻悟了生命的真谛，平静地服从自然规律。结尾部分的文字，如警世洪钟，震撼读者灵府。

【习题】

1．本文的训诫之意是什么？生命的本质是什么？

2．哪些地方对浑浑噩噩、纵情享乐的人作出了善意批评？

3．文章用第一人称和娓语漫谈的笔调来写，对表达思想内容有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