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　亲　戚

兰　姆

查理·兰姆（1775—1834），英国近代最伟大的小品文作家。出生于伦敦，父亲是法学院律师的仆人。他自幼喜爱读书，与诗人柯尔律治同班，并结下终生友谊。45岁时开始以“伊利亚”的笔名为《伦敦杂志》撰写小品文。他创作过诗歌、传奇、喜剧和文学评论，与姐姐玛丽合作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风靡一时，流传至今，代表作为散文集《伊利亚随笔》。兰姆的散文涉及种种细小的琐事，笔调亲切，风格幽默，具有很浓的人情味，贯穿着作者自己善良、正直、乐观的个性，是英国文学中风格独特、富于民族特色的艺术珍品。

一名穷亲戚是什么？——那是天底下最不亲不戚的人了，——一种迹近渎犯的相应关系，——一件令人作呕的近似事物，——一桩缠人要命的良心负担，——一个荒谬已极的身边怪影，愈是当你好运的太阳当头高照，它就伸得愈长，——一位不受欢迎的提醒人^［1］，——一种反复不绝的沮丧，——一个你钱袋上的漏洞，——一声对你荣誉上更为难堪的催索，——一件你事业上的拖累，——一层你升迁上的障碍，——一宗你血统上的不纯，——一个你家声上的污点，——一处你服装上的破绽，——一具你家宴席上的死人骷髅^［2］，——阿迦索克里斯的讨吃锅盆^［3］，——宅门前的莫底凯^［4］，——堂门上的拉匝勒^［5］，——一头拦路的狮子，——一只乱室的青蛙，——一只兰脂芗泽中的苍蝇，——一撮你眼睛里的灰尘，——在你的冤家，是他的一场胜利；在你的朋友，是你的一番解释，——一件谁也不要收留的什物，——一件收获季节的冰雹，——一瓢甜蜜中的苦水。

他的敲门便是他的通报。你的心头一沉，明白“这是×××先生”。门的敲法，在惯熟与恭谨之间；仿佛在指望着，而同时却又绝望于人家的欢迎。他走进时，面带笑容，却又面带尴尬。他伸出手，要你来握，但又缩了回去。他不过偶然进来坐坐，却恰当你用饭的时候——桌上已摆满了杯盘。他向你告退，提出你家已有客人——但却被挽留下来。他入了座，而你客人的两个孩子则在旁边的小桌上受着招待。他照例偏偏不在会客日到^［6］，遇到这类日子，你的夫人准会信心十足地讲道，“亲爱的，××先生也许今天要来”。他是记得准你家里人的那些生日的——而且要表白一番，他的运气不坏，又碰上了一次生日。他宣称说不要吃鱼，这大菱鲆不够尺寸——但却又背其初衷，听凭人家给他敬上一块。他坚持说自己只饮葡萄酒——但是如果哪位客人怂恿他把剩下的半杯喀莱里脱干掉^［7］，那也正中其怀。他对佣人是个难题，他们既怕对他过于奉承，又怕对他短了礼数。客人们的心中想起来了，他们以前见过他的。人们纷纷猜测起他的境遇身份；但又不约而同地认定他是——在等交好运吧，他称呼你时，总是直呼你的教名，言外之意，他本来和你沾亲。他已经是过于简慢，而你却还宁愿他不必如此谦卑。如果他不是这么简慢过度，人们不过把他看作一名临时帮闲罢了；如果更加大胆一些，他也就不致留给人现在这种印象。作为一个朋友，他未免谦逊太过，但毕竟又有点架子，因与他的依附身份不合。他还不如乡下的佃户受人欢迎，因为他携不来半文租子——然而从他的装束与举止端详，八成你的客人又把他当成这种人来看待。他被邀去牌桌上凑一把手；他哪，因为贫穷，作了拒绝，但却又——愤愤被冷落一旁。聚会散了后，他提出要自己去叫车——把要去的佣人拦了。他追忆起你的祖父；中间总是要加进几件——有关贵府的——猥琐不须一提的小事。他是深知底细的。彼时的一切尚不是如他“今日得见，三生有幸”的现在的样子。他追忆过去情景的目的，照他的话讲，是为了构成——愉快的对比。他以一种略带挑剔的称道口吻询问你的木器价钱；但却专夸你的窗帷不错，以屈辱你。他的看法是，那只缸子固然颇为雅致，但是毕竟还是你那把旧茶壶似乎更加适用——而那茶壶你一定还能记得。他敢断定，现在自家有了马车，你一定会感到不胜方便，然后便质之于你的夫人，加以验证。并要询问，是否你已在羊皮纸张上用过你家的纹章^［8］，而且直到最近方才知道你家的纹章为如何如何。他的回忆不合时宜；他的恭维更是荒唐；他的谈话令人心烦；他的逗留没结没完；因而一旦等他离去之后，你马上会没命似地把他的那把椅子往墙角一摔，感到总算清理掉了这双份的孽债。

（高健　译）

【注释】

［1］提醒人：常揭暴发户过去的老底，故云。　［2］筵席上的死人骷髅：某埃及人曾携一死人头到富人们的宴会上，对他们讲，将来他们也无不如此。见希罗多德《历史》。　［3］阿迦索克里斯的讨吃锅盆：阿迦索克里斯，西西里王，本是一位陶工的遗弃子，幼年曾因贫穷沿门乞讨。　［4］莫底凯：古波斯王的犹太姬以斯帖的亲戚，幼贫苦，见《旧约·以斯帖记》。　［5］拉匝勒：耶稣所讲寓言中的乞丐，见《新约·路加福音》。　［6］会客日：西俗会客有一定时间，如每星期某一天规定为会客日，这时客人可自由来访，其他时候则需预约。　［7］喀来里脱：法国波尔多（商港名）所产的有名的红葡萄酒。　［8］纹章：过去西洋贵族在自家的马车上与文件上照例印有其家族的纹章（即以某种动植物的图形为自己家族的徽号或标记），以示显贵。

【评析】

《穷亲戚》写的不是哪一个具体的穷亲戚，而是一个杂取种种合成的独特形象，作家仅用两段文字，就把穷亲戚的全部精神状态、心理矛盾与寒酸形象描绘得活灵活现。

开头一段非常特别，既不绘形，又不写神，一上来就连用几十个比喻，来比譬穷人在富人心目中的可憎印象。“一名穷亲戚是什么”，用设问点题，并由此带出二十三个比喻。这些比喻语句精短而容量极大，它们融入了作者精妙绝伦的分析与观察，读懂这些比喻，需要丰富的想象能力和细腻的咀嚼功夫。文章之所以反复重叠地用喻，是为了极力渲染穷亲戚的令人厌憎和令人无奈。这些层出不穷的比喻，中间连以破折号，既各自独立，又互相连续，看起来让人眼花缭乱，其实也有内在的脉络。

下面通过一次富家生日宴会，对穷亲戚作了细致入微的勾画。文章总体依循宴前、宴中、宴后的顺序行文，对穷亲戚作了一次全程跟踪摄像。宴前写了他“敲门”、“进门”、“落座”的神情、心态。敲门“在惯熟与恭谨之间”，说明他与主人的关系既不特别亲密，又不特别生分。他的心理很矛盾，既“指望”主人欢迎他，又因怕遭人拒绝而“绝望”。“笑容”可是一张进门的通行证，然而他又有些犹豫和顾虑，致使笑容中带些“尴尬”。“伸出手”，想表示亲近，又怕主人不给面子懒得跟他握，就又“缩回去”。明知此时主人家正用饭，却佯装不知；猜想主人此时不便逐客，却又提出告退。于是乎，半推半就、俨乎其然地“落座”了。

宴中写了他如何“表白”，如何“吃喝”，如何“称呼”。他说自己“运气不坏”，碰巧赶上了主人家“一次生日”，这样一表白，既可掩饰他蹭一顿美餐的意图，又可免去没有丝毫礼物表示的尴尬。至于吃喝，他则完全是表里不一，吃鱼、喝酒都是如此，说是不吃但又听凭别人敬上，说是不喝（高档酒）但又来者不拒。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不仅使主人夫妇不自在，且使佣人和来宾都不自在。佣人既怕对他“过于奉承”，又怕对他短了礼数。不明不白地和这么一位食客同桌进餐，客人不由纷纷猜测他的身份地位，由于主人态度如此冷淡，加上食客形貌似曾相识，客人一致判断此人系主家的“穷亲戚”，不过，作为绅士，客人们不会当面说出那个带鄙夷色彩的称谓，而委婉地表达为“在等交好运”。与此相反，穷亲戚称呼主人总是直呼教名，以表示和主人关系非同一般的亲密。

宴后简要写了“玩牌”、“叫车”，重点写“饶舌”。因为贫穷，拆席后他坚拒邀约不愿玩牌，但又为被“冷落一旁”而愤愤然，心理几近变态。没钱坐车，但不愿被人看不起，他拦住要去叫车的佣人，谎称自己去叫车。说走却没走，“逗留没结没完”，他一个劲地饶舌。他从主人的祖父追忆起，以表明他两家的历史渊源很深；有意无意地提起一两件旧事，表面的恭维里带了些揭老底似的味儿。他所有的追忆、恭维、谈话都怪怪的，追忆中含着调侃，恭维中带了羞辱，羡慕中杂有嘲讽，主人简直忍无可忍。不受欢迎的客人走后，主人把他坐过的椅子摔往墙角，可见气急败坏。何耶？既赔了酒食，又丢了面子！

这篇文章故意模拟富人的口吻，用幽默尖刻的语言，把穷亲戚写得一无是处，骨子里是让富人自我暴露，暴露其冷漠、刻薄、势利，从而让读者推想当时的世态炎凉，推想金钱社会的丑恶。

【习题】

1．谈谈作者把穷亲戚放在一次富家生日宴会这样一个特定场景来刻画的妙处。

2．文章开头一段连用几十个比喻的艺术效果怎样？举例分析诸多比喻的内在联系。

3．穷亲戚究竟是怎样一个形象？试分析作家对穷亲戚的情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