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 关 雪
余秋雨
余秋雨(1946— ),浙江余姚人,当代文艺理论家、散文家。1968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曾任该院院长。其著有散文《文化苦旅》、《山居笔记》、《霜冷长河》、《千年一叹》、《行者无疆》等,学术专著有《戏剧理论史稿》、《戏剧审美心理学》、《中国戏剧文化史述》、《艺术创造工程》等。余秋雨致力于历史文化的探寻,在创作中有意识地将人、历史、自然交融在一起,展示了极为开阔的时空视野,表现出一种俯仰天地古今的浑厚大气,给人一种深邃苍凉而又厚重沉甸的沧桑之感。诗情与理性在他的散文中能有机结合,作品既洋溢诗情又饱含哲理。
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涂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顶着浓烈的秋霜登过黄鹤楼,还在一个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诗。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头看天,又说:“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
一走出小小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皱折也找不到。在别地赶路,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盯着一棵树,赶过去。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赶过去。在这里,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片枯叶,一个黑点。于是,只好抬起头来看天。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儿也没有被吞食,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风也停了,阳光很好。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才片刻,地上已见斑斑沙底,却不见湿痕。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只可能有一种理解: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坍,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化作沙堆一座。
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半行墨迹?史官们把卷帙一片片翻过,于是,这块土地也有了一层层的沉埋。堆积如山的二十五史,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这儿毕竟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长久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站立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就像干寒单调的土地一样,出现在西北边陲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山重水复、花草掩映,岁月的迷宫会让最清醒的头脑胀得发昏,晨钟暮鼓的音响总是那样的诡秘和乖戾。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张开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不像这儿,能够袒露出一帙风干的青史,让我用二十世纪的脚步去匆匆抚摩。
远处已有树影。急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
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地,不能没有这一些。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踉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呵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这儿的雪没有化,当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已经没有什么故迹,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出来,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积着雪,层层叠叠,直伸天际。任何站立在这儿的人,都会感觉到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冻浪。
王维实在是温厚到了极点。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的笔底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缠绵淡雅地写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风范,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自信。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路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会更沉着、更安详。在欧洲,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覆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谁都能计算,他们的事情发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而唐代,却没有把它的属于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阳关的风雪,竟越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论述过的诗与画的界线,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分躬身而入,去制造一点娱乐。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谱。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阳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人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谪官逐臣。
即便是土壤、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浑和,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评析】
踏访阳关先不写阳关,而从古代文人身前的际遇和身后的影响写起。这样写是为了反衬他们诗文的不朽。下面扣住“镌刻山河、雕镂人心”八字,由己及人,谈论今人的历史文化情结。在写踏访阳关之前,这几段文字作了充分的蓄势,交代了雪天踏访阳关的心理、情感依据。
下面以行踪为序写踏访阳关:打听阳关—走近阳关—阳关怀古。老者劝作者别去,他还是去了,足见古代文人“魔力”之大和作者访古热情之高。在前往阳关的途中,作者置身广漠的空间,觉得侏儒会变成巨人,巨人也会变成侏儒,这种感觉奇特而真实。他根据坟堆离城很远、坍塌枯瘦、众多密集三点,判断这里是古战场,并联想起艾略特诗歌中的“荒原”意象,迭现出一幅幅与古代战争相关的画面。三组排比连贯而下,意象纷涌而出:征人驰骋疆场—家人刻骨思念—从军、誓师和出征,简洁而有层次。作者还对阵亡士兵的心理和情态作了富于诗意的悬想,表达了对那些热血男儿的敬慕和同情。随后从地理位置的独特,历史命题的单纯,说明这片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何以能存在至今。
“远处已有树影”一句,将笔锋拉回现实。阳关只有一座“荒落的土墩”——古时的烽火台,它实在是够“荒落”的,“坍了大半”,泥沙层层,苇草萧萧。作者立在这个满目积雪的去处,想起《渭城曲》惜别劝酒场景,不禁慨叹王维诗句的“缠绵温雅”,从中看出一种“唐人风范”,并说李白、高适、岑参的边塞诗和唐人造像,无一不显示出“唐人风范”。后面通过中西美术的比较,说明“唐人风范”来自于艺术家对人生前景的自信。这一段议论,实质上回答了第一部分的问题:“文人的魔力”何以如此之大?同时,对诗中“西出阳关”者情怀的描述,也呼应并补充了前面对征人抛家赴敌情景的想象,暗写了那些战死沙场的亡灵的精神风貌。作者感叹,唐代没有把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想着想着,心境凄迷,故眼底“阳关的雪”,也“越见凄迷”了。艺术家的自信是如何湮灭的呢?他想到王维的命运,生只能充当帝王的“卑怯侍从”,死不能进入帝王将相的“正史”。这一段极富动态画面感的描述,正回应了文章开头“文人不足观”之语。正因为文人的命运普遍如此,艺术自信遂难以延续,诗画中的“唐人风范”便不复存在了。阳关不是坍弛于千年风雪,而是坍弛于千年叹息,不是坍弛于地理界面,而是坍弛于精神疆域,这样一种实而虚、虚而实的表述,使阳关超出了地域学意义,它和“废墟”、“荒原”都成了一种象征。“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风如浪”,这组偶句对实景做了总结性描绘,而后面的“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又分别关合了为国捐躯的征人和慷慨送别的诗人,阳关怀古的两个主要对象至此收结。
最后两段是尾声。凭吊古迹,感受着这一片荒旷和死寂,作者心底未免生出几许悲凉。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古代边塞诗中经常出现“胡笳”和“羌笛”,并用这虚拟的“极美”的声音来强化环境的死寂,又暗暗化用王之涣《凉州词》诗意,衍生出一段文字,以表达对历史的无尽哀婉。作者带着这种情怀离开阳关,语调淡淡,情调低回,“怕还要下雪”,照应题目的“雪”字,也以暗示此时的情绪。
阳关,是余秋雨,也是所有具有历史意识的文人心中一个永恒的文化情结。
【习题】
1.《阳关雪》表达了怎样的历史文化意识?“雪”在这篇散文中究竟起什么作用?
2.余秋雨“文化散文”的基本结构为“人文景观+历史故事+现代性批判+文化感伤”,试结合本文作具体分析。
3.余秋雨散文的语言带有才子、学者和哲人的特征,请联系实例加以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