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园 林
董 桥
董桥(1942— ),本名董存爵,福建晋江人。香港作家。幼年随父定居印度尼西亚,1964年毕业于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1975年在伦敦亚非学院从事文学理论研究,长期从事出版工作,曾任《民报月刊》总编多年。著有散文集《双桥杂笔》、《这一代的事》、《乡愁的理念》、《旧时月色》、《董桥散文》等。中西文化学养酿成了董桥散文丰厚沉实的底蕴,散文题材十分广泛,乡愁、时事、旧闻、政经、文化、读书、生活无所不谈,艺术上具有联想丰富、运思绵密、语言精细的风格,作品文化含量甚高,见解明敏通达,情致幽雅淡远。
中外园林艺术讲究营造“天然图画”。“天然”漫无理则,要靠人的感情去爬梳方可动人;所谓“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说是直书四季之不同也行,说是借景抒情之曲笔也允当。陈从周满腹山水,说园说了几十年,始终不离一个情字。他说,“泪眼问花花不语”,痴也;“解释春风无限恨”,怨也;故游必有情,然后有兴,钟情山水,知己泉石,其审美与感受之深浅,实与文化修养有关;不能品园则不能游园;不能游园则不能造园!难怪他游小小一个十笏园,也得了“亭台虽小情无限,别有缠绵水石间”之句。英国作家Vita Sackville-West精园艺,当年在英国广播电台讲园林、在《观察家报》写园林,也说造园不可有法而无式,要巧妙追摹一泉、一径、一花、一树之原有神态规律,求得“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高妙境界。她和丈夫Harold Nicolson合力经营的Sissinghurst庭园,后来成了英国名园,其种园法度传遍英国,不少人学他们在苹果树下密种各色玫瑰,绿荫下花影生姿,浓叶里果实摇红,把那些中产阶级绅士淑女迷得醉醺醺!人对花草体贴,花草会长得分外好看。Vita最初学园艺,种了一些樱草花、熏衣草、琉璃苣,也写了题为《花圃》的第一首园林诗,诉说期待花树生长的心情,说是爱花人的花草情愫竟越等越浓了。诗平平,真情倒是流露了不少!
英国人爱花出名。三藩市有一条又长又单调的街道,一年春天,街上一幢房子四周突然百花齐放。藏红花、风信子、黄水仙争艳斗丽,邻居起先以为是新开了殡仪馆,后来才知道是一位英国妇人搬来住!英国人处处不忘阶级观念,Anne Scott-James说连造园都有阶级意识在作祟,园艺家写园艺书,也多遮不住心中的身分势利意识。英国贵族学校教出来的学生性情内向、奉公守法之外,几乎都懂点农艺,住校期间养牛耕地,毕业之后还种花自娱。读书人跟花鸟山水田园真有缘分!众清客要贾政给大观园各处题匾额对联,贾政说:“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的文章更生疏了。便拟出来,也不免迂腐,反使花柳园亭因而减色,转没意思。”后来宝玉批评一处纸窗木榻的茆堂不如“有凤来仪”好,贾政骂他说:“咳!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哪里知道这清幽气象呢?——终是不读书之过!”贾政这人虚伪得讨厌;试才题对额里说的那些话尽管矫揉造作,到底十足读书人口吻。读书人刻意培养“回归自然”和“归田”的出世情绪,借此应付人生得意之乐和失意之苦。中国人“笔耕”之说外国也有,Roy Campbell诗里写过“Write with your spade,and garden with your pen”之句[1]。古罗马诗人Horace纪元前早为文祈求上天赐他良田、花圃、洌泉、树林;这些构想影响西方历代文化不能算小。中国文人画山水画写耕织诗最是拿手,影响国人心态更不必说了:陈从周到建筑师贝聿铭纽约家中做客,但见楼房向阳的一面用玻璃借进户外之景,“高梧阴翳,杂花可人,若不是远处高楼,正仿佛到了他的家乡苏州,坐在那花厅内了。”
竹影粉墙、小桥流水真的可以颐养性灵。纽约是个混凝土森林:四季不分的塑料植物长年绿得教人发闷;高楼丛中的住客要把头伸出窗外仰望几十层高的狭缝才知道今天是晴是阴。纽约人搬到宽阔青翠的加州,总喜欢对朋友说:“我家院子里种了好多会死的树!”(塑料植物是死不了的,多杀风景!)纽约人John Lahr十四年前受不了纽约生活紧张,跑到伦敦去“疗养名利野心逼出来的创伤”,一眼爱上了伦敦悠闲古雅的情调,住下来不回美国了。今年暮春,他写了一篇谈伦敦生活的小品,文笔平淡之中见出幽思,好得惊人!他住在一幢爱德华时代的红砖老房子里,门前树影婆娑,还有一盏维多利亚风味的街灯,后门外花草蔓生,李树长了李子可摘:“伦敦庭园象征英国人的涵养,拖慢了伦敦人的生活节奏,逼他关怀人间的灿烂景色,不要只顾追求自己的荣华富贵。每次凝望这条深巷,我都想起纽约只合工作,伦敦适宜生活。”可是,林木荟蔚、烟云掩映的景致不知消磨掉多少伦敦公卿贵戚的壮志!唐代贞观开元之间,大官富商都在洛阳开馆列第,处处园林;到了国事蜩螗,兵荒马乱,池塘竹树、高亭大榭竟都化为灰烬,与唐共灭。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里说园圃的兴废是洛阳盛衰之征候,感叹公卿大夫“以一己之私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矣!”这时,废园、断桥、枯树的景象虽然苍凉,到底也是另一种“天然图画”,从中看出万物之无常。
园林多么繁华都靠不住,用画用诗用文写出来的纸上22园林反而耐看耐读。司马温公描写独乐园的诗歌传诵一时,其实那座园很小,园中读书堂也小,浇花亭尤小,弄水种竹轩、见山台、钓鱼庵、采药圃等更远远不如名字那么清幽。独乐园所以为人欣慕,不在于园,而在于诗。饱读纸上园林,可以读出自己胸中的园林,世人真不必多事造园了!
【注释】
[1]Write with your spade,and garden with your pen:英语,大意是“用铁锹书写,用钢笔耕耘”。
【评析】
《读园林》不是描叙对若干园林的赏玩经历,而是围绕园林广征博引,谈对园林以及对读园林本身的感悟。
先谈情感在赏园和造园中的重要性。作者扣住“天然”两字发论,说所谓“天然图画”“要靠人的感情去爬梳方可动人”。接下来用两例证明:一是陈从周说园几十年,“始终不离一个情字”。引用极精省,且用极精省的语言加以评述,陈对两句古诗的解说,陈关于品园、游园、造园的见解,陈游十笏园的诗句,都根据发论的需要锁定一个“情”字。又引英国作家Vita的造园观点和实践,说明中外园林艺术观点相通,要“宛自天开”,即讲究“天然”,要有情感的投入。作者描述了Vita夫妇合力经营的庭园吸引人的情景,寥寥几笔,如诗如画。紧接着略加评述:“人对花草体贴,花草会长得分外好看”,“对花草体贴”就是倾注情感,后面又用Vita的《花圃》诗证实,显得理周词圆。
上面谈了一个“情”字,接下来就谈一个“缘”字,谈读书人跟花鸟山水田园的缘分,这在上段已有伏笔。这段紧承上段继续谈英国事:一位妇人搬进新居,居然在房子四周摆满鲜花,以致引起邻居的误解;James说造园有阶级意识作祟;贵族学校教出来的学生几乎都懂农艺。谈到了贵族学生,文章顺势来一句“读书人跟花鸟山水田园真有缘分”,带出对《红楼梦》中“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引述,借贾政的话“读书人口吻”十足,说明读书人懂得园林,与花鸟山水田园有缘。作者看问题很深刻:文人寄情“花鸟山水田园”、培养“出世情绪”、应付“得意之乐和失意之苦”三者之间有着连锁因果关系!接着用中国人“笔耕”之说,坎贝尔的诗句,贺拉斯的祈求,中国文人画山水画、写耕织诗的事实,来说明这种缘分在读书人中的普泛性和潜在影响。最后写建筑师贝聿铭家“用玻璃借进户外之景”,借陈从周的话以点明借景之意——颐养性灵,聊慰乡愁。
下面接写园林对人性灵的影响及园林的命运。“颐养性灵”,承贝聿铭“借景”而来,纽约环境令人窒闷和纽约人对植物的无知,承上段“纽约”而来。本段详细介绍了纽约人John Lahr定居伦敦的故事:去伦敦“疗养名利野心逼出来的创伤”,“林木荟蔚、烟云掩映”的环境果然疗好了创伤,颐养了性灵,他留在了“适宜生活”的伦敦,甚至写出文笔“好得惊人”的“生活小品”。这个故事,完全得之于John Lahr的“生活小品”,但没有大块照搬,作者很注意转述和引录兼顾,既省篇幅,又增强了行文的灵活性。下文笔触又伸向历史,写园圃的兴废系于国事之盛衰。唐贞观开元之间,洛阳“处处园林”,而国事蜩螗之时,竟都“化为灰烬”。材料出自李格非《洛阳名园记》,叙事亦用转述方式,仅引用了原书一句感叹,深得引用之法。末尾作者写废墟“也是另一种‘天然图画’,从中看出万物之无常”。材料的内涵得到了更深入的开掘,“天然图画”加引号意味深长。
“园林”不如“纸上园林”耐看耐读,观点紧承上段而发,是文意的升华。独乐园小而不耐看,而司马光的诗却传诵一时,作者以此为例证,使观点得到有力支撑。文章的结论是:“饱读纸上园林,可以读出自己胸中的园林”,这是退而求其次,因为世上多么豪华的园林都不能永在。纸上园林不仅同样可以“颐养性灵”陶冶心胸,而且可以触发人的无限想象,在心中构筑自己的园林。
【习题】
1.董桥散文的布局谋篇、段落组接带有新闻体式特性,请谈谈你的看法。
2.董桥散文喜欢广征博引,结合本文谈谈他征引的各种技法。
3.从网上搜读董桥散文,谈谈董桥散文的笔墨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