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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语文新编(第三版)
1.11.7 那  树

那  树

王鼎钧

王鼎钧(1927— ),我国台湾地区作家。山东临沂人,1949年去台湾,先后在广播公司、《联合报》、《幼狮》、《中国时报》供职,退休后旅居美国。王鼎钧被称为“十项全能”作家,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散文、随笔、杂文、小品、电视剧、影评、小说批评等均有成就,其中散文成就最高,著有散文集《人生三书》、《情人眼》、《碎琉璃》、《长短调》、《左心房漩涡》等。他写了许多怀念大陆故土、洋溢着浓郁乡土气息的散文。在艺术上,他善于隐喻象征,从平凡普通的生活碎片中提炼出意味深长的东西,糅合诗歌、戏剧、小说等表现手法,扩大了散文的容量与境界。

那棵树立在那条路边已经很久很久了,当那路还只是一条泥泞的小径时,它就立在那里;当这里驶过第一辆汽车之前,它就立在那里;当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几处老式平房时,它就立在那里。

那树有一点佝偻,露出老态,但是坚固稳定,树顶像刚炸开的焰火一样繁密。认识那棵树的人都说,有一年,台风连吹两天两夜,附近的树全被吹断,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树屹立不摇。而且据说,连一片树叶都没掉下来。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据说,当这一带还没有建造新式公寓之前,陆上台风紧急警报声中,总有人到树干上漩涡形的洞里插一炷香呢。

那的确是一株坚固的大树,霉黑潮湿的皮层上,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生铁铸就的模样。几丈以外的泥土下,还看出有树根的伏脉。在夏天的太阳下挺着颈子急走的人,会像猎犬一样奔到树下,吸一口浓荫,仰脸看千掌千指托住阳光,看指缝间漏下来的碎汞。有时候,的确,连树叶也完全静止。

于是鸟来了。鸟叫的时候,几丈外幼稚园的孩子也在唱歌。

于是情侣止步。夜晚,树下有更黑的黑暗。于是那树,那沉默的树,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荫庇的土地,一厘米一厘米的向外。

但是,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东西延伸得更快,柏油一里一里铺过来,高压线一千码一千码架过来,公寓楼房一排一排挨过来。所有原来在地面上自然生长的东西都被铲除,被连根拔起。只有那树还绿,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包围。连根须都被压路机碾进灰色之下,但树顶仍然在雨后滴翠,经过速成的新建筑物衬托,绿得很深沉。公共汽车在树旁插下站牌,让下车的人好在树下从容撑伞。入夜,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湿,也很诗。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过计算过无数次,任它依然绿着。

计程车像饥蝗拥来。“为什么这儿有一棵树呢?”一个司机喃喃。“而且是这么老这么大的树。”乘客也喃喃。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尘里,在一片焦躁恼怒的喇叭声里,那一片清荫不再有用处。公共汽车站搬了,搬进候车亭。水果摊搬了,搬到行人能悠闲的停住的地方。幼稚园也要搬,看何处能属于孩子。只有那树屹立不动,连一片叶也不落下。那一蓬蓬叶子照旧绿,绿得很问题。

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连一片叶也不逃走。无论风力多大。任凭头上已飘过十万朵云,地上叠过二十万个脚印,任凭在枝丫间跳远的鸟族已换了五十代子孙,任凭鸟的子孙已栖息每一座青山。当幼苗长出来,当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说:“你绿在这里,绿着生,绿着死,死复绿。”啊!所以那树,冒死掩覆失去的土地,作徒劳无用的贡献,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这天,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以六十英里的速度,对准树干撞去。于是人死。于是交通专家宣判那树要偿命。于是这一天来了,电锯从树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树仅仅在倒地时呻吟了一声。这次屠杀安排在深夜进行,为了不影响马路上的交通。夜很静,像树的祖先时代,星临万户,天象庄严,可是树没有说什么,上帝也没有。一切预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再多言。与树为邻的一位老太太偏说她听见老树叹息,一声又一声,像严重的气喘病。伐树的工人什么也没听见,树缓缓倾斜时,他们只发现一件事:本来藏在叶底下的那盏路灯格外明亮,马路豁然开旷,像拓宽了几尺。

尸体的肢解和搬运连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见地上有碎叶,叶上每一平方厘米仍绿。绿世界的残存者已不复存,它果然绿着生,绿着死。缓缓的,路面染上旭辉,缓缓的,清道妇一路挥帚出现。她们戴着斗笠,包着手臂,是都市的寄生者,是树的亲戚。扫到树根,她们围着年轮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风雨图,估计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个说,昨天早晨,她扫过这条街,树仍在,住在树里的蚂蚁大搬家,由树根到马路对面,流成一条细细的黑河。她用作证的语气说,她从没有见过那么多蚂蚁。那一定是个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像苍蝇一般大。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划出大移民的路线,汽车的轮胎几次将队伍切成数段,但秩序毫不紊乱。对着几个睁大了眼睛的同伴,她表现了乡间女子特有的丰富见闻。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生虫。于是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它们当初远征而来。每一个黑斗士在离巢后,先在树干上绕行一周,表示了依依不舍。这是那个乡下来的清道妇说的。这就是落幕了,她们来参加了树的葬礼。

两星期后,根被挖走了,为了割下这棵生满虬须的大头颅,刽子手贴近它做成陷阱,切断所有的动脉静脉。时间仍然是在夜间,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像一块仙草冰。他们带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镐来,带工作灯来,人造的强光把举镐挥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楼的窗帘上,跳跃奔腾如巨无霸。汗水赶过了预算数,有人怀疑已死未朽之木还能顽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车辆改道,几个以违规为乐的摩托车骑士跌进去,抬进医院。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日月光华,周道如砥,已无人知道有过这么一棵树,更没有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

【评析】

《那树》采用拟人化的白描手法,悲怆的笔调,以时为序来描述树的命运:由古老昌茂到面临威胁,再到彻底毁灭,给人以沉重的悲剧感。

前面六个自然段,极写树的古老昌茂。开头交代树所在位置和存在时间。接着一组排比代表由远及近的几个时段,既强调了树历经沧桑,又暗示现代文明渐渐到来。“它就立在那里”三次反复,除了显示树的古老外,对其存在的天然性和合理性亦似有所肯定。第二段写树的昌茂,写树在台风中不同寻常的“坚固稳定”,写树给人世带来的福泽:酷暑给人以阴凉,繁枝给鸟以栖息,幽暗给情侣以掩护……后面写树“暗中伸展它的根”,意味着树有着无穷的生命力。

“但是”承上一转,写树面临的现实威胁。城市文明的来势不可阻遏:车辆剧增,电网密布,高楼林立……它们的“延伸”速度非树根可比,简直洪水猛兽一般。它们对于空间的占领是全方位的:“铺过来”(地面),“架过来”(空中),“挨过来”(垂直)。在它们的日益进逼下,其他草木都被“铲除”、“连根拔起”,那树空前孤立(被重重“灰白色”“包围”),饱受压抑(根须都被“辗进灰色之下”),但它沉着而坚执地抗拒着这场无法避免的灾难,“树顶仍在雨后滴翠”,“绿得很深沉”,依然荫庇着路人,俨然一道风景。即使路政人员在算计它,司机乘客在嘀咕它,汽车站搬了,水果摊搬了,幼稚园即将搬,它还是“屹立不动”,一蓬蓬叶子“不落下”、“照旧绿”,充分显示出生命的尊严。下面一段,作者感叹那棵树抗拒命运的悲壮和悲剧性,为最后一部分描述作铺垫。树是“没有脚的”,因而结局是“引颈受戮”,无论生命多么漫长,阅历多么丰富,贡献多么巨大。“绿着生,绿着死,死复绿”,精神固然不死——“绿”——而悲剧命运却无法抗拒。

后面一小半篇幅写那树的悲剧结局:伐倒—肢解—消失。被伐的起因是一次交通事故,那原本怪不得它,它却被宣判“偿命”。伐树被作者称为“屠杀”,且是一次秘密的屠杀,过程写得令人触目惊心,拟人化的描述化自然场景为社会场景,极为形象地凸现了物质文明进逼的残忍,流露出对传统文明的悲悯情怀,这种情怀,还通过与树为邻的老太听到树的声声“叹息”加以强化。“尸体的肢解和搬运连夜完成”,意味着传统文明不堪一击。清道妇的出场和议论,说明了人们对那树悲剧性消亡的麻木。老树“通灵”与老树“叹息”,这些描写赋予树以传奇色彩,作者的哀婉之意见于言外。最后一段写对树的斩尽灭绝,写得极有现场感。剿灭又是偷偷摸摸进行的,时间选在“无星无月”的黑夜,“刽子手”们的凶器是利斧和十字镐,他们视这残余的生命如寇仇,甚至怀疑未朽的它“还能顽抗”,于是切断所有的“动脉静脉”,割下“生满虬须的大头颅”,而后用沥青、柏油“闷死”“几千条断根”,那树遂被彻底毁灭,也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作者题为“那树”,“那”字指认色彩很浓,对人们的漠视和遗忘是一种心理对抗。

一棵路边古树的被伐,本是极为常见的事情,就事论事地写它也许毫无意义。王鼎钧的高明之处,就在于透过它看到一种文明、一种传统的衰落,树在文中成了一种悲剧人生或传统文化的象征,因而那棵树的非正常消亡,就无疑使读者感受到现代工业社会急剧发展的代价的沉重。

【习题】

1.简析作者借都市老树的悲剧表达的忧患意识。

2.与张晓风《春之怀古》比较,分析两篇作品艺术构思的相通之处。

3.阅读余光中《听听那冷雨》、《沙田山居》,谈谈余、王两家散文语言的不同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