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屋

吴伯箫

吴伯箫（1906—1982），原名吴熙成，字伯箫，笔名山屋、天荪等，山东莱芜吴家花园庄人。现代诗人、散文家。1931年夏从北京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在大学读书时开始散文创作。前期重要的散文集是《羽书》，集中散文感情丰富，想象奇特，语言新鲜活泼，妩媚之态可掬。吴伯箫的散文，既高亢粗犷、神采飘逸，又活泼生动、柔细幽深，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堪称散文大家。后期散文构思精心，笔法娴熟，文字老练，题旨明确，但往往圆熟有余而韵致不足。著名的散文集还有《烟尘集》、《北极星》等。

屋是挂在山坡上的。门窗开处便都是山。不叫它别墅，因为不是旁宅支院颐养避暑的地方；唤作什么楼也不妥，因为一底一顶，顶上就正对着天空。无以名之，就姑且直呼为山屋吧，那是很有点老实相的。

搬来山屋，已非一朝一夕了；刚来记得是初夏，现在已慢慢到了春天呢。忆昔入山时候，常常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寞，原来地方太偏僻，离街市太远啊。可是习惯自然了，浸假又爱了它的幽静^［1］；何况市镇边缘上的山，山坡上的房屋，终究还具备着市廛与山林两面的佳胜呢。想热闹，就跑去繁嚣的市内；爱清闲，就索性锁在山里，是两得其便左右逢源的。倘若你来，于山屋，你也会喜欢它的吧？傍山人家，是颇有情趣的。

譬如说，在阳春三月，微微煦暖的天气，使你干什么都感到几分慵倦；再加整天的忙碌，到晚上你不会疲惫得像一只晒腻了太阳的猫么？打打舒身都嫌烦。一头栽到床上，怕就蜷伏着昏昏入睡了，活像一条死猪。熟睡中，踢来拌去的乱梦，梦味儿都是淡淡的。心同躯壳是同样的懒啊。几乎可以说是泥醉着，糊涂着，乏不可耐。可是大大的睡了一场，寅卯时分^［2］，你的梦境不是忽然透出了一丝绿莹莹的微光么？像东风吹过经冬的衰草似的，展眼就青到了天边。恍恍惚惚的，屋前屋后有一片啾唧哳哳的闹声，像是姑娘们吵嘴，又像一群活泼泼的孩子在嘈杂乱唱；兀的不知怎么一来，那里“支幽”一响，你就醒了。立刻你听到了满山满谷的鸟叫。缥缥渺遥的哪里的钟声；也嗡嗡的传了过来。你睁开了眼，窗帘后一缕明亮，给了你一个透底的清醒。靠左边一点，石工们在丁东的凿石声中，说着呜呜噜噜的话；稍偏右边，得得的马蹄声又仿佛一路轻的撒上了山去。一切带来的是个满心的欢笑啊。那时你还能躺在床上么？不，你会霍然一跃就起来的。衣裳都来不及披一件，先就跳下床来打开窗子。那窗外像笑着似的处女的阳光，一扑就扑了你个满怀。

“呵，我的灵魂，我们在平静而清冷的早晨找到我们自己了。”（惠特曼《草叶集》）

那阳光洒下一屋的愉快，你自己不是都几乎笑了么？通身的轻松。那山上一抹嫩绿的颜色，使你深深地吸一口气，清爽是透到脚底的。瞧着那窗外的一丛迎春花，你自己也仿佛变作了它的一枝。

我知道你是不暇妆梳的，随便穿了衣裳，就跑上山去了。一路，鸟儿们飞着叫着的赶着问“早啊？早啊？”的话，闹得简直不像样子。戴了朝露的那山草野花，遍山弥漫着，也懂事不懂事似的直对你颔首微笑，受宠若惊，你忽然骄蹇起来了，迈着昂藏的脚步三跨就跨上了山巅。你挺直了腰板，要大声嚷出什么来，可是怕喊破了那清朝静穆的美景，你又没嚷。只高高地伸出了你粗壮的两臂，像要拥抱那个温郁^［3］的娇阳似的，很久很久，你忘掉了你自己。自然融化了你，你也将自然融化了。等到你有空再眺望一下那山根尽头的大海的时候，看它展开着万顷碧浪，翻掀着千种金波。灵机一动，你主宰了山、海。宇宙全在你的掌握中了。

下山，路那边邻家的小孩子，苹果脸映着旭阳，正向你闪闪招手，烂漫地笑；你不会赶着问她，“宝宝起这样早哇？姐姐呢？”

再一会，山屋里的人就是满口的歌声了。

再一会，山屋右近的路上，就是逛山的人格格的笑语了。

要是夏天，晌午阳光正毒，在别处是热得汤煮似的了，山屋里却还保持着相当的凉爽。坡上是通风的。四周的山松也有够浓的荫凉。敞着窗，躺在床上，噪耳的蝉声中你睡着了，噪耳的蝉声中你又醒了。没人逛山。樵夫也正傍了山石打盹儿。市声又远远的，只有三五个苍蝇，“嗡”，飞到了这里，“嗡”，又飞到了那里。老鼠都会瞅空出来看看景的吧，“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心跳都听得见扑腾呢。你说，山屋里的人，不该是无怀氏之民么^［4］？

夏夜，自是更好。天刚黑，星就悄悄的亮了。流萤点点，像小灯笼，像飞花。檐边有吱吱叫的蝙蝠，张着膜翅凭了羞光的眼在摸索乱飞。远处有乡村味的犬吠，也有都市味的火车的汽笛。几丈外谁在毕剥的拍得蒲扇响呢？突然你听见耳边的蚊子薨薨了。这样，不怕露冷，山屋门前坐到丙夜是无碍的^［5］。

可是，我得告诉你，秋来的山屋是不大好斗的啊。若然你不时时刻刻咬紧了牙，记牢自己是个男子，并且想着“英国的孩子是不哭的”那句名言的话，你真挡不了有时候要落泪呢。黄昏，正自无聊的当儿，阴沉沉的天却又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不紧也不慢，不疏也不密，滴滴零零，抽丝似的，人的愁绪可就细细的长了。真愁人啊！想来个朋友谈谈天吧，老长的山道上却连把雨伞的影子也没有；喝点酒解解闷吧，又往哪里去找个把牧童借问酒家何处呢？你听，偏偏墙角的秋虫又凄凄切切唧唧而吟了。呜呼，山屋里的人其不坦然蹙眉颓然告病者，怕极稀矣，极稀矣！

凑巧，就是那晚上，不，应当说是夜里，夜至中宵。没有闭紧的窗后，应着潇潇的雨声，冷冷的虫声，不远不近，袭来了一片野兽踏落叶的悉索声。呕吼呕吼，接二连三的嗥叫，告诉你那是一只饿狼或是一匹饥狐的时候，喂，伙计，你的头皮不会发胀么？好家伙！真得要蒙蒙头。

虽然，“采菊东篱下”，陶彭泽的逸兴还是不浅的。

最可爱，当然数冬深。山屋炉边围了几个要好的朋友，说着话，暖烘烘的。有人吸着烟，有人就偎依在床上，唏嘘也好，争辩也好，锁口默然也好，态度却都是那样淳朴诚恳的。回忆着华年旧梦的有，希冀着来日尊荣的有，发着牢骚，大夸其企图与雄心的也有。怒来拍一顿桌子，三句话没完却又笑了。那怕当面骂人呢，该骂的是不会见怪的，山屋里没有“官话”啊，要讲“官话”，他们指给你，说：“你瞧，那座亮堂堂的奏着军乐的，请移驾那楼上去吧。”

若有三五乡老，晚饭后咳嗽了一阵，拖着厚棉鞋提了长烟袋相将而来，该是欢迎的吧？进屋随便坐下，便尔开始了那短短长长的闲话。八月十五云遮月，单等来年雪打灯。说到了长毛^［6］，说到了红枪会^［7］，说到了税，捐，拿着粮食换不出钱，乡里的灾害，兵匪的骚扰，希望中的太平丰年及怕着的天下行将大乱：说一阵，笑一阵，就鞋底上磕磕烟灰，大声的打个呵欠，“天不早了。”“总快鸡叫了。”要走，却不知门开处已落了满地的雪呢。

原来我已跑远了。急急收场：“雪夜闭户读禁书。”你瞧，这半支残烛，正是一个好伴儿。

一九三四年四月六日，青岛万年兵营

【注释】

［1］浸假：逐渐。　［2］寅卯：均为十二时辰之一，寅时为三时至五时；卯时为五时至七时。［3］温郁：温暖。　［4］无怀氏：远古原始部落，酋长姓风，名苍茫。　［5］丙夜：三更，半夜的时候。汉魏之后，谓夜为甲夜、乙夜、丙夜……，亦云一更、二更、三更……　［6］长毛：太平天国军恢复汉民族蓄发不剃的习俗，用以对抗清政府剃发留辫的律令，当时被称为“长毛”。　［7］红枪会：20世纪20年代，北方山东、河南、陕西、河北等省农民因不堪兵匪的骚扰，而组织起武装自卫组织，武器多为长矛，长矛上系红缨枪，故名“红枪会”。

【评析】

《山屋》应该说是吴伯箫最好的散文作品。它叙写的是作者山居的情趣，写出了平和、宁静生活的特殊滋味。

文章采用了娓语漫谈的笔调，极为自然的章法。开始两个段落介绍山屋本身及山居特点，后面依次介绍春夏秋冬四季山居生活情景，朴素自然而不平板，写春只是写清晨，写夏、秋、冬则均是由昼至晚，整体上由春之清晨至冬之深夜，非常完整。四季的共同特征是静：幽静、清静、寂静、宁静，不过写得各有侧重，写春突出初阳暖怀，写夏突出荫凉清静，写秋突出秋雨愁人，写冬突出雪深屋暖。生活场景也各有侧重，春日是登高远眺，夏日是午觉乘凉，秋日是听雨闻虫，冬日是围炉夜话，体现出人与自然和谐的节律，读来如亲历山中四季，兴味盎然。

首句便不寻常，一个“挂”字点明山屋位置，又暗示了屋的简陋小巧和山坡的陡峭。不叫别墅，因非富人所居；也不叫楼，因为建筑简单。作者的生活态度（不屑富贵、安贫自适），从山屋取名中可以看出来，接着写初来时和习惯后的不同感受，这是极自然的，但行文上前之“寂寞”感受又是后之“幽静”感受的反面铺垫。“颇有情趣”四字引出四季生活场景。

写春用笔最繁，先主要着眼于听觉，以马声、钟声、凿石声、马蹄声，写春日侵晓的幽静之美，这些声音使“乏不可耐”的人有了“透底的清醒”。后主要着眼于视觉、嗅觉，写阳光的温煦，空气的清新，令人“满心的欢笑”，“通身的轻松”，于是，“不暇梳妆”就“跑上山去”，通过拟人化手法和心理刻画，把人融入大自然的快意心境全然表现出来，句句是写实（实到人若临其境、感同身受），而却是句句富于诗意。

写夏、写秋、写冬篇幅短了些，但均有一昼一夜两种情景。夏天本热燥难耐，但山屋却给人以“凉爽”，因为一是通风，二是荫多，凿石声歇了，市声又远了，人在蝉鸣中睡而复醒。夏夜乘凉另是一番境界：遥望天星闪烁，近睹流萤点点，近听蝙蝠、蒲扇、蚊子声，远闻乡村犬吠，火车汽笛。一幅午睡图，一幅纳凉图，把夏日的宜人和悠闲概括殆尽。而以“无怀氏”之民自比，又把人与大自然相契的惬意情怀诙谐地道出。

写夏突出清凉，写秋则突出寂寥。作者用“不大好斗”四字，形成文势顿跌。写黄昏一段融合了唐诗宋词细雨黄昏、寒虫凄切的意境，把秋日独处（无人聊天，无人对饮）的心境诗意化地表现出来。而前面的英国名言与段末的文言色彩甚浓的“呜呼，……极稀矣”一句，又增添了行文的幽默意味。夜至中宵，山居更觉清寂，雨声、虫声而外，又添了兽声。人完全沉浸在大自然神奇的天籁之中，口言“愁”言怕，而心实安之，“逸兴”不浅就透露了个中消息。

写冬又一转，用“最可爱”三字领起，“最可爱”在何处？不在山景的美丽，而在人的相得。来的是“要好的朋友”，个个“淳朴诚恳”，可坐炉边，可偎床上，随便得很；可忆旧梦，可盼未来，可发牢骚，话题自由；可拍桌，可相骂，没人见怪。山屋弃“官话”而重“闲话”，谈话空间更广阔：讲古事，谈现世，议来年，直谈到“快鸡叫”。后面门开见雪一句甚妙，此门外大“静”与门内小“动”配合极为自然，相映成趣。文章收笔一句更妙，引用“雪夜闭户读禁书”一句给读者留下无尽的想象，言尽而意未尽。

【习题】

1．结合时代背景，谈谈本文描写山居生活的社会批判意义。

2．本文以时为序描写山居情趣，试分析作品如何写出四季情形的不同。

3．试比较《山屋》与李广田的《野店》，谈谈两者散文笔调的细微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