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店

李广田

李广田（1906—1968），原名王锡爵，号洗岑，山东邹平人。现代散文家、诗人。1930年入北京大学外语系学习，同时开始文学创作。受西方浪漫派、象征派影响，与卞之琳、何其芳三人合出诗集《汉园集》。“汉园三诗人”中李广田散文写得最多，著有散文集《画廊集》、《银狐集》等。作品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激荡着感情的波澜。文笔疏密有致，朴实无华，有着北方人的那种朴实与真诚；在“五四”以后的散文作家中，以粗犷和质朴的特点，成为别具特色的名家。作者不仅精于散文写作，而且钻研散文理论。

太阳下山了，又是一日之程，步行人，也觉得有点疲劳了。

你走进一个荒僻的小村落——这村落对你很生疏。然而又好像熟悉，因为你走过许多这样的小村落了。看看有些人家的大门已经闭起，有些也许还在半掩，有几个人正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后面跟着狗或牛羊，有的女人正站在门口张望，或用了柔缓的声音在招呼谁来晚餐，也许，又听到几处闭门声响了，“如果能到哪家门里去息下呀”，这时候你会这样想吧。但走不多远，你便会发现一座小店待在路旁，或十字路口，虽然明早还须赶路，而当晚你总能作得好梦了。“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这样的对联，会发现在一座宽大而破陋的店门上，有意无意地，总会叫旅人感到心暖吧。在这儿你会受到殷勤的招待，你们遇到一对很朴野，很温良的店主夫妇，他们的颜色和语气，会使你发生回到了老家的感觉。但有时，你也会遇着一个刁狡的村少，他会告诉你到前面的村镇还有多远，而实在并不那么远；他也会向你讨多少脚驴钱，而实在也并不值那么多。然而，他的刁狡，你也许并未看出刁狡得讨厌，他们也只是有点拙笨罢了。什么又不是拙笨的呢。一个青生铁的洗脸盆，像一口锅，那会是用过几世的了；一把黑泥的宜兴茶壶，尽够一个人喝半天，也许有人会说是非常古雅呢。饭菜呢，则只在分量上打算，“总得够吃，千里有缘的，无论如何，总不能亏心哪。”店主人会对了每个客人这样说。

在这样地方，你是很少感到寂寞的。因为既已疲劳了，你需要休息，不然，也总有些伙伴谈天儿。“四海之内皆兄弟呀。”你会听到有人这样大声笑着，喊：“啊，你不是从山北的下洼来的吗？那也就算是邻舍人了。”常听到这样的招呼。从山里来卖山果的，渡了河来卖鱼的，推车的、挑担的、卖皮鞭的、卖泥人的，拿破绳子换洋火的……也许还有一个老学究先生，现在却做着走方郎中了，这些人，都会偶然地成为一家了。他们总能说慷慨义气话，总是那样亲切而温厚地相照应，他们都很重视这些机缘，总以为这也有神的意思，说不定是为了将来的什么大患难，或什么大前程，而才有了这样一夕呢。如果是在冬天，便会有大方的店主抱了松枝或干柴来给煨火，这只算主人的款待，并不另取火钱。在和平与温暖中，于是一伙陌路人都来烘火而话家常了。

直到现在，虽然交通是比较便利了，但像这样的僻野地方，依然少有人知道所谓报纸新闻之类的东西。但这些地方并非完全无新闻，那就专靠这些挑担推车的人们了。他们走过了多少地方，他们同许多异地人相遇，一到了这样场合，便都争先恐后地倾吐他们听见所闻的一切。某个村子里出了什么人命盗案了，或是某个县城里正在哄传着一件什么阴谋的谣言，以及各地的货物行情等，他们都很熟悉。这类新闻，一经在小店里谈论之后，一到天明，也就会传遍了全村，也许又有许多街头人在那里议论纷纭，借题发挥起来呢。说是新闻，其实也并不完全新，也许已经是多年前的故事了，传说过多少次，忘了，又提起来了，鬼怪的，狐仙的，吊颈女人的，马贩子的艳遇，尼姑的犯规……都重在这里开演了。有的人要唱一支山歌，唱一阵南腔北调了。他们有时也谈一些国家大事，譬如战争灾异之类，然而这也只是些故事，像讲《封神演义》那样子讲讲罢了。火熄了，店主东早已去了，有些人也已经打了合铺，睡了，也许还有两个人正谈得很密切。譬如有两个比较年轻的人，这时候他们之中的一个也许会告诉，说是因为在故乡曾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过，他逃出来了，逃了这么远，几百里，几千里还不知道，而且也逃出了这许多年了。“我呢……”另一个也许说，“——我是为了要追寻一个潜逃了的老婆，为了她，我便作了这小小生意了。”他们也许会谈了很久，谈了整夜，而且竟订下了很好的交情。“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窗上发白，街上已经有人在走动着了，水筒的声音，辘轳的声音，仿佛是很远，很远，已经又到了赶路的时候了。

呼唤声、呵欠声、马蹄声……这时候忙乱的又是店主人。他又要向每个客人打招呼，问每个客人：盘费可还足吗？不曾丢掉了什么东西吗？如不是急于赶路，真应当用了早餐再走呢，等等。于是一伙路人，又各自拾起了各人的路，各向不同的方向跋涉去了。“几时再见呢？”“谁知道？一切都没准呢！”有人这样说。也许还有人多谈几句，也许还听到几声叹息，也许说：“我们这些浪荡货，一夕相聚又散了。散了，永不再见了，话谈得真投心，真投心呢！”

真是的，在这些场合中，纵然一个老江湖，也不能不有些惘然之情吧。更有趣的是在这样野店的土墙上，偶尔你也会读到用小刀或瓦砾写下来的句子，如某县某村某人在此一宿之类。有时，会读到些诗样的韵语。虽然都鄙俚不堪，而这些陌路人在一个偶然的机遇里，陌路的相遇又相知，他们一时高兴了，忘情一切了，或是想起一切了，便会毫不计较地把真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你就会感到一种特别的人间味。就如古人所歌咏的：

君乘车，我戴笠，

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

他日相逢为君下。

——这样的歌子，大概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产生的吧。

【评析】

《野店》通过对山村野店的描写，表现一种近乎桃花源式的山乡生活，刻画了山民的辛勤、诚挚和朴实。

“太阳下山了”，点投店时间。接着描写荒村日暮的景象，渲染旅人投店的心情。尽管是几笔勾勒，绘形写声却很传神，如写归家的人是“迈着沉重的脚步”，疲惫的程度可知，写女人“用了柔缓的声音”招呼，温柔的性情可知。如果不是特别熟悉乡村生活，没有暮投山村野店的经历，就不会写得这般充满生活气息。在这样人畜归家鸟投林的时分，赶了一天路、疲劳已极的旅人，自然很想找到宿处了。下文就写投店。小店其实很破败，店门宽大而破陋，但它却给人“心暖”、“回到老家”的感觉，那副对联富有人情味、充满关切感，店主夫妇更有着古道热肠，性格“朴野”、“温良”，待客“殷勤”。插入对村少的描写在行文上是一曲，而内里是贯通的，还是在写民风的淳朴，“村少”“刁狡”得并不“讨厌”，不过是“有点拙笨”。下文由“拙笨”转回到对店主古道热肠的描述，店里的用具、茶具大而粗，热水尽你用，清茶尽你喝，饭菜尽你吃。既是“千里有缘”，就“不能亏心”，店主的话语朴实而带点古气。

吃喝之后自然是“宿”了，这部分主要通过夜谈写旅伴。分两步写，先写夜谈氛围，后写夜谈内容。“很少感到寂寞”与前面“心暖”、“回到老家”相呼应，点出野店的温馨。旅伴们刚见面就热乎得不行，言语上透出“慷慨义气”，行动上“亲切而温厚地相照应”。他们记得“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古训，重视萍水相逢的机缘。有了这种心理基础，亲如家人，夜谈不断，就是很自然的事了。（作者写宿客不忘店主，再次写他为人大方，冬夜免费抱柴煨火，使陌路客能在“和平与温暖”中谈天儿、话家常。）谈些什么呢？无非是些关于案件、谣传的“新闻”和鬼狐、艳遇的“旧闻”，有时，也唱南北山歌，或谈战争灾异。这些概述极为准确，上述谈话内容只能出自这些文化程度不高，视野相对狭窄的人之口。文章集中写了两个年轻宿客的交谈，一个因逃亡而流落异乡，一个因寻妻而做起生意，他们“谈了整夜”。夜谈内容，折射出社会的动荡不安，民生的苦难无奈。夜谈的处理很有技巧：一是从他人到自身，从概括到具体，点面结合，简约而富于变化；二是前谈、后谈之间插进场面变化的描述，与前面有了照应，暗示了夜的深沉，为两人密谈能被人清楚听到提供了真实性。后面引用《商山早行》中的名句，带出对野店窗外声响的描述，人的脚步声，水桶的声音，辘轳的声音，宿客听起来“仿佛是很远，很远”，因为人太疲劳，又睡得太晚，故虽被吵醒而依旧迷糊。

野店又开始忙乱了，呼唤声、呵欠声、马蹄声、店主的招呼声盈耳不绝。文章通过关切的询问和热切的挽留，最后完成了对店主“朴野”、“温良”形象的刻画。宿客们分手前，询问何时重逢，叹息聚散无常，感慨夜话投心，表现出凄凉惘然的惜别情怀。结尾点出土墙上残留的文句之后引用乐府民歌，传达出永念今宵、珍惜友谊、富贵不忘的人间情味。这些增强了作品诗的意境，透露出鲜明的民族气派。

这篇典型的谈话体文章，以野店为谈话的中心和线索，从投野店写到宿野店，写到离野店，行云流水般地写出风土人情来。

【习题】

1．作者说好的散文“紧凑如建筑”，谈谈这篇文章的结构是否达到了这种要求。

2．本文对野店的特点和店主的形象都作了生动的刻画，请试作具体分析。

3．李广田文笔朴素恬淡，简谈这篇散文所体现的谈话体风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