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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语文新编(第三版)
1.11.4 爱尔克的灯光

爱尔克的灯光

巴 金

巴金(1904—2006),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现代小说家、散文家。1923年离家去上海。1927年去法国,并开始文学创作活动。1928年底回国,长期在上海从事著译活动。其主要作品有《灭亡》、《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爱情三部曲》(《雾》、《雨》、《电》)、《憩园》、《寒夜》、《随想录》等。探索人生的真谛,永不休止地追求光明,是巴金散文的创作主旨,无论是追忆人生旧事,还是描写自然风光,勾画人生世态,表达生活哲理,始终洋溢着渴望自由、追求光明的情感。感情充沛,毫无矫饰,语言流畅,是巴金散文的主要特征。

傍晚,我靠着逐渐黯淡的最后的阳光的指引,走过十八年前的故居。这条街、这个建筑物开始在我的眼前隐藏起来,像在躲避一个久别的旧友。但是它们的改变了的面貌于我还是十分亲切。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我自己。还是那样宽的街,宽的房屋。巍峨的门墙代替了太平缸和石狮子[1],那一对常常做我们坐骑的背脊光滑的雄狮也不知逃进了哪座荒山。然而大门开着,照壁上“长宜子孙”四个字却是原样地嵌在那里[2],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风雨剥蚀[3]。我望着那同样的照壁,我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抓住了,我仿佛要在这里看出过去的十九个年头,不,我仿佛要在这里寻找十八年以前的遥远的旧梦。

守门的卫兵用怀疑的眼光看我。他不了解我的心情。他不会认识十八年前的年轻人。他却用眼光驱逐一个人的许多亲密的回忆。

黑暗来了,我的眼睛失掉了一切。于是大门内亮起了灯光。灯光并不曾照亮什么,反而增加了我心上的黑暗。我只得失望地走了。我向着来时的路回去。已经走了四五步,我忽然掉转头,再看那个建筑物。依旧是阴暗中一线微光。我好像看见一个盛满希望的水碗一下子就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我痛苦地在心里叫起来。在这条被夜幕覆盖着的近代城市的静寂的街中,我仿佛看见了哈立希岛上的灯光[4]。那应该是姐姐爱尔克点的灯罢。她用这灯光来给她的航海的兄弟照路。每夜每夜灯光亮在她的窗前,她一直到死都在等待那个出远门的兄弟回来。最后她带着失望进入坟墓。

街道仍然是清静的。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唱起了这个欧洲的古传说。在这里不会有人歌咏这样的故事。应该是书本在我心上留下的影响。但是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十八年前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我离开这个城市、这条街的时候,我也曾有一个姐姐,也曾答应过有一天回来看她,跟她谈一些外面的事情。我相信自己的诺言。那时我的姐姐还是一个出阁才只一个多月的新嫁娘,都说她有一个性情温良的丈夫,因此也会有长久的幸福的岁月。

然而人的安排终于被“偶然”毁坏了。这应该是一个“意外”。但是这“意外”却毫无怜悯地打击了年轻的心。我离家不过一年半光景,就接到了姐姐的死讯。我的哥哥用了颤抖的哭诉的笔叙说一个善良女性的悲惨的结局,还说起她死后受到的冷落的待遇。从此那个作过她丈夫的所谓温良的人改变了,他往一条丧失人性的路走去。他想往上爬,结果却不停地向下面落,终于到了用鸦片烟延续生命的地步。对于姐姐,她生前我没有好好地爱过她,死后也不曾做过一样纪念她的事。她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死去。死带走了她的一切,这就是在我们那个地方的旧式女子的命运。

我在外面一直跑了十八年。我从没有向人谈过我的姐姐。只有偶尔在梦里我看见了爱尔克的灯光。一年前在上海我常常睁起眼睛做梦。我望着远远的在窗前发亮的灯,我面前横着一片大海,灯光在呼唤我,我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即刻飞到那边去。沉重的梦压住我的心灵,我好像在跟许多无形的魔手挣扎。我望着那灯光,路是那么远,我又没有翅膀。我只有一个渴望:飞!飞!那些熬煎着心的日子!那些可怕的梦魇[5]

但是我终于出来了。我越过那堆积着像山一样的十八年的长岁月,回到了生我养我而且让我刻印了无数儿时回忆的地方。我走了很多的路。

十九年,似乎一切全变了,又似乎都没有改变。死了许多人,毁了许多家。许多可爱的生命葬入黄土。接着又有许多新的人继续扮演不必要的悲剧。浪费,浪费,还是那许多不必要的浪费——生命,精力,感情,财富,甚至欢笑和眼泪。我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时看见的还是一样的情形。关在这个小圈子里,我禁不住几次问我自己:难道这十八年全是白费?难道在这许多年中间所改变的就只是装束和名词?我痛苦地搓自己的手,不敢给一个回答。

在这个我永不能忘记的城市里,我度过了五十个傍晚。我花费了自己不少的眼泪和欢笑,也消耗了别人不少的眼泪和欢笑。我匆匆地来,也将匆匆地去。用留恋的眼光看我出生的房屋,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的心似乎想在那里寻觅什么。但是我所要的东西绝不会在那里找到。我不会像我的一个姑母或者嫂嫂,设法进到那所已经易了几个主人的公馆,对着园中的花树垂泪,慨叹着一个家族的盛衰。摘吃自己栽种的树上的苦果,这是一个人的本分。我没有跟着那些人走一条路,我当然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脚迹。几次走过这个地方,我所看见的还只是那四个字:“长宜子孙”。

“长宜子孙”这四个字的年龄比我的不知大了多少。这也该是我祖父留下的东西吧。最近在家里我还读到他的遗嘱。他用空空两手造就了一份家业。到临死还周到地为儿孙安排了舒适的生活。他叮嘱后人保留着他修建的房屋和他辛苦地搜集起来的书画。但是儿孙们回答他的还是同样的字:分和卖。我很奇怪,为什么这样聪明的老人还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财富并不“长宜子孙”,倘使不给他们一个生活技能,不向他们指示一条生活道路!“家”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轻心灵的发育成长,倘使不同时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

“长宜子孙”,我恨不能削去这四个字[6]!许多可爱的年轻生命被摧残了,许多有为的年轻心灵被囚禁了。许多人在这个小圈子里面憔悴地捱着日子[7]。这就是“家”!“甜蜜的家”!这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爱尔克的灯光不会把我引到这里来的。

于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依旧是十八年前的那些人把我送到门口,这里面少了几个,也多了几个。还是和那次一样,看不见我姐姐的影子,那次是我没有等待她,这次是我找不到她的坟墓。一个叔父和一个堂兄弟到车站送我,十八年前他们也送过我一段路程。

我高兴地来,痛苦地去。汽车离站时我心里的确充满了留恋。但是清晨的微风,路上的尘土,马达的叫吼,车轮的滚动,和广大田野里一片盛开的菜子花,这一切驱散了我的离愁。我不顾同行者的劝告,把头伸到车窗外面,去呼吸广大天幕下的新鲜空气。我很高兴,自己又一次离开了狭小的家,走向广大的世界中去!

忽然在前面田野里一片绿的蚕豆和黄的菜花中间,我仿佛又看见了一线光,一个亮,这还是我常常看见的灯光。这不会是爱尔克的灯里照出来的,我那个可怜的姐姐已经死去了。这一定是我的心灵的灯,它永远给我指示我应该走的路。

1941年3月在重庆

【注释】

[1]太平缸:旧时大户人家门口常放一口大缸,里面装满了清水,以备万一发生火灾时使用,故名“太平缸”。 [2]照壁:旧时大户人家院子内迎门的小墙,类似皇宫内的萧墙。 [3]剥蚀:物质表面因风化而损坏。 [4]哈立希岛上的灯光:出自欧洲的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哈立希岛上,有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弟弟出海捕鱼,姐姐就点上灯为她航海的弟弟照路。后来,弟弟出海遇难,姐姐仍希望弟弟能平安返航,一直坚持每天点灯,直到姐姐去世。 [5]梦魇:梦中见到可怕的事而呻吟,惊叫,或感到压抑,呼吸困难。 [6]作者1959年注:“1956年12月,我终于走进了这个‘公馆’,‘长宜子孙’果然跟着(照壁)一起消灭了。” [7]捱(ái):艰难地度日。

【评析】

文章的情感内涵相当丰富,有对姐姐命运的伤悼,有对故园沉滞的失望,有对祖宗遗训的批判,有对人生道路的思考。

作品情感的流程是“高兴”—“失望”—“痛苦”。作品结构的脉络是:故居内的灯光—爱尔克的灯光—心灵中的灯光。文章的开头写回故园,结尾写离故园,中间皆写在故园的追忆、联想和思考。

第一部分未点题却扣了题,因为“爱尔克的灯光”是期待游子归来的灯光,是照亮游子归路的灯光。作者初回故园,乍见旧居,心情是很好的,这从“久别的旧友”、“十分亲切”、“亲密的回忆”等语句可以看出,作者从敞开的大门,只能见到照壁上“长宜子孙”四个字,字是“原样”地嵌着,连“颜色”也没有改变,这是他始料不及的,有惊奇,有诧异,有悲凉,因此说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抓住。他触景生情,“遥远的旧梦”不由浮上心头。倘是白日,他也许要进门瞧瞧,但是黑暗来临,人家已经掌灯,就不宜再入内打搅了,那微弱的灯光,反倒增加了他“心上的黑暗”。因为这灯不是为他点的,不是“爱尔克的灯光”,应该点这“灯”的姐姐早已长眠地下,应该点这“灯”的亲人也搬出祖屋了。因此,他感到失望,感到痛苦。在这种心境下,想起传说中的“爱尔克的灯光”就是很自然的了。

由传说中点灯的姐姐失望而死,作者想到自己憔悴而死的姐姐。两个“也曾”把传说和现实连在了一起,姐姐命运悲惨:出阁时充满梦想,一年后便意外死去,死后又遭冷落。“她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死去”,这些句子字里行间包含深深的歉疚和无限的伤感。接着,作者写到远在异地梦中或冥冥中见到“爱尔克的灯光”,恨不得腋下生翅飞返故乡而不可得,被乡愁所煎熬的情形,表达了对姐姐(包括故园)强烈的思念。“但是我终于出来了”,意思是终于从阻挠自己回乡的重重“梦魇”中挣脱出来,这一句承上启下,“越过”、“回到”两句呼应文章的开头。

接着是一段感慨,故园“似乎一切全变了,又似乎都没有改变”,回来看见的还是与去时“一样的情形”。这与前面所见照壁祖训依旧相呼应,两个“难道”领起的问句,体现了作者对难以改变的社会秩序的慨叹和对生活哲理的探索。下面又叙述在故园流连、交往、寻觅的情形,引出对“长宜子孙”祖训的批判,一个“并不”,两个“只能”,揭露了那四个字的危害,“许多可爱的生命被摧残了”,姐姐就是其中一个!许多“有为的年轻心灵被囚禁了”,眼前的故旧亲人都是!这两个“许多”控诉了那四个字的罪恶。“许多人在这个小圈子里面憔悴地捱着日子”,概括了故乡人的命运。作者意在召唤人们走出“小圈子”,走向大世界。后面说“爱尔克的灯光不会把我引到这里来的”是愤激之语,意即召唤我回“家”的绝不应该是封建传统主宰的“家”!

回故乡是日暮,离故乡是清晨,是写实,也不乏寓意。作者又提到姐姐——找不到姐姐的坟墓,再次表达伤悼之情,且关合文题。“我高兴地来,痛苦地去”,是对故乡之行的总结。后面说高兴自己“又一次离开了狭小的家,走向广大的世界中去”,反照前面对“长宜子孙”的批判,象征化地点明题旨。最后一段幻化出“心灵的灯”(它取代了不再存在的“爱尔克灯光”)指示前路,这一象征意象(追求新生、追求理想的象征)的出现,将文章浓缩为诗情,升华为哲理。

【习题】

1.作者由“长宜子孙”引发了怎样的思考?请谈谈这种思考的意义。

2.有人认为三种“灯光”各有象征意义,谈谈你的看法。

3.文章综合运用了哪几种表达方式?试举例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