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 舍
梁实秋
梁实秋(1903—1987),原名梁治华,字实秋,原籍浙江钱塘,生于北京,现代文学批评家、作家、翻译家。1923年毕业于清华学校,旋即赴美,入科罗拉多大学、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英语和英美文学。先后在东南大学、青岛大学、台湾师范大学任教。著有散文集《雅舍小品》、《槐园梦忆》等,译著有《莎士比亚全集》,编著有《英国文学史》。梁实秋的散文追求“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境界,尚雅求简。他的小品颇合乎美和善的标准,语言凝练、圆熟、雅致而又不露斧凿痕迹,且富有幽默感,同时注重节奏、平仄,疾徐有致,具有音律美。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茅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那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护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合一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乃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下阴影斑斓,此时犹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濛濛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浓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屋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傍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深。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评析】
“雅舍”其实很不像样,作者冠之以“雅”,幽默意味已寓其中。文章从“雅舍”的构造简陋谈起,四根砖柱,一个木架,顶上铺瓦,编竹为墙,就这么简单。作者初来“仅求其能蔽风雨”,这点可怜的欲求事实上也得不到满足,但对它竟油然而生好感。主观上因他随遇而安,客观上因“雅舍”“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雅舍”的个性何在?这正是下文要写的。
居“雅舍”苦乐兼有。它筑在半山腰,从马路到“雅舍”要爬七八十级土阶;屋内地板依山势而铺坡度甚大,每日饮食起居必须上坡下坡,攀爬之苦可以想见。加之“地点荒凉”,闭塞、幽寂之至。作者却“久而安之”,“不觉有大不便处”,饭后“鼓腹而出”,怡然自得之态可掬。文章还写到好友常在月明之夕、风雨之日造访雅舍,写出人情相得之美,暗示雅舍可得观月、观雨之趣。
除攀爬之苦外,就是受骚扰之苦。由于“篦墙不固,门窗不严”,邻人生活的噪音不绝于耳,作者却戏说“破我岑寂”。入夜老鼠登场,它们肆无忌惮,彻夜骚扰:或瞰灯,或搬核桃,或吸灯油,或上帐顶,或磨牙,使人“不得安枕”。窗纸,鼠一戳即破,门户,鼠一咬就穿,简直无计可施。作者以开玩笑的口吻,对“没有法子”作了一番议论,“苦”也就这样消解了。夏天傍晚,雅舍又“聚蚊成雷”。别处蚊子绝迹时,雅舍的蚊子依然“格外猖獗”。这样难耐,作者还说“我仍安之”,冬天一到,灾难自会结束,再说人生如寄,明年不一定再住此处。
上面写雅舍之苦,是为了衬下面的雅舍之乐。雅舍“地势较高,得月较先”,是观月佳处。从“山头吐月”到“月升中天”,再到斜月窥窗,月起月落的整个过程尽在眼中。“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这是何等空明静美的境界!清光从梨树间“筛洒而下”,“地下阴影斑驳”,寥寥几笔,诗情画意俱浓。又写“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一“逼”一“助”,赋予月以人的情意,写出独得的情趣。同样因为“地势较高”,雅舍亦是观雨佳处。“细雨濛濛之际”,推窗展望,“若云若雾,一片弥漫”,就像米芾的泼墨山水,作者的赏玩之情隐含于字里行间。写明月细雨这一段文字文白相杂,简练劲健,古文的韵味十分浓郁。写细雨,自然而然写到大雨,细雨给人以乐,大雨却给人以苦。雨漏屋破的窘迫过程写得非常细致,又不失幽默风致,如写屋顶灰泥突然崩裂,竟“如奇葩初绽”。观月景、雨景,见出人“雅”,如此对待雨漏屋破之苦,是更高层次之“雅”。
“雅舍”的陈设很简朴,环堵萧然,几无修饰。既非官厅,又非诊所,更非发屋,当然不要俗不可耐的东西装点,这是从自己的身分看。从自己的性情看,更用不着这些东西,“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何复他求?作者热爱生活,富于生活情趣,陈设虽是简朴,“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且“喜欢翻新布置”,流露出闲适自得的雅人情致。
结尾部分用“‘雅舍’非我所有”转进下文,升华出一段人生感悟。诚然人生如寄,“雅舍”非我所有,但“此时此刻”卜居于此,“躬受亲尝”其地的“苦辣酸甜”,“‘雅舍’即是我家”。作者说“似家似寄”,“分辨不深”,既表达了对“雅舍”的难舍之情,也体现了一种俯仰自得、超然物外的雅人心态。
【习题】
1.阅读《雅舍小品》,谈谈《雅舍》表达了作者怎样的处世哲学,你是否认同?
2.《雅舍》集中体现了一个“雅”字,谈谈作者是如何选择材料、安排结构的。
3.梁实秋散文朴实恬淡,幽默风趣,请以《雅舍》为例谈谈梁文的行文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