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事

冰　心

冰心（1900—2000），现代著名作家、翻译家。原名谢婉莹，福建闽侯人。“五四”运动时期开始文学创作，以“冰心”笔名发表第一篇小说《两个家庭》，同时写散文和诗。1923年赴美留学，以通信的形式写散文，后结集为《寄小读者》。1926年回国后在燕京大学、清华大学等校任教，并继续散文、小说写作。母爱、童心和自然，是冰心早期散文创作的表现重心；精巧缜密、委婉细腻是冰心散文的艺术风格；在艺术表现上，擅长使用空灵缠绵的“意描”手法，文字典雅，富于诗意，读者易于从中受到爱和美的感染。主要散文集有《寄小读者》、《小桔灯》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衿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撩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依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依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绸，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者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者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越渡莱茵河，或飞越洛玑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的试扣死的铁门！

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评析】

文章写的是留美期间疗养的一段往事，借描绘林中月下的青山，抒发孤寂、怀乡的情思，也讴歌了大自然的美和生命的伟大，字里行间“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充分体现了冰心“小诗”体散文的神韵。

文章前半着重写月下青山的静美。下笔交代描写对象，并融入赞叹之情。作者把“月下青山”比成“娟娟的静女”，又从色彩、神态上加以点染，使静态的青山涂上了流动的美丽色彩，有了具体可感的形体，像人一样有神有韵。接下来实写望中景物，由于月光流照，景物色调起了微妙的变化，松林“一片浓黑”，夜空变得“莹白”，雪地变成“浅蓝”，这样的画面，给人以“凝静，超逸与庄严”的感觉，似乎满空流溢着“幽哀的神意”，不复是人间世界。作者用“流动”、“充满”、“流溢”形容月色的铺洒，化静止为活动，化无形为有形，突出了月下境界的静美。

正面写了“静美”之后，又用虚拟场景来侧面烘托。“将军夜猎”、“燃枝野餐”、“爱友话别”、“高士徘徊”四个虚拟场景，“动”的幅度和程度，呈递减渐弱之势。这样安排意在说明如此静美境界“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任何细微的声响和动作，都会破坏眼前大自然和谐完善的静美。在对人生场景的虚拟中，文章又巧妙地补写了山林、雪地、月光。这四组排比画面，可见冰心不重精细实写而以意取胜的“意描”特色：感受纤细晶莹，落笔疏朗轻淡，画面真实而又空灵，具体而又笼统。

“我依枕百般回肠凝想”一句是文章的中轴和桥梁，由所见、所思转入抒情。“病中依枕看月”使“我”具体化，“病中”见幽哀之情，“依枕”见静默之态，“看月”见爱美之意。

文章后半以低沉的笔调抒发孤寂、怀乡之情。作者设想自己“飞身月中下视”，养病之所静到极致，“万籁俱绝”写境静；“万缘俱断”写心静。心静而神驰，七个“有”字领起的一组排比，精短而急促，真切地表现了作者遐思的不断、情感的奔泻。“往者如观流水”一段写“乡魂旅思”，一连列举多处地名，痛快地写出去国离乡、辗转漂泊之愁，也展示了生命曾有过的蓬勃与飞扬。曾经的“魂销目断”，而今都只在记忆之中，眼前只有静美得令人黯然神伤的雪月松林。“来者如仰高山”一段写淡淡哀愁。“如观流水”给人的是怅惘感，“如仰高山”给人的是压抑感。病情像是没有好转希望，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心头，人生短暂、生命无常的悲哀意绪从轻倩的笔端隐隐透出，进而悬想灵魂升入天堂的情形和心态。“有天上的相逢，有人间的留恋”两句收上转下，表达了对生的爱恋。后面几句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无疑流露出泛爱意识。爱生的柔情终于掩过淡淡的哀愁，故而发出“大哉生命”的赞叹。

结尾写依枕看月时的“幽感”和“彻悟”，自觉与莹洁流光融为一体，内外莹澈，超凡入圣，把人置身雪域静界的高峰体验全然托出了。文章以对上帝叩问的口吻，从两个侧面总收了上文景的描绘和情的抒发。在文情上是不收之收，叩问是“静夜思”的继续。

冰心的语言是极美的，轻倩中含几分凝重，流丽中又不乏典雅，令人百读而不厌。有人说，冰心是“专门以锦绣似的文字，织那些已逝的好梦”，《往事（二）》之三确乎是一个明证。

【习题】

1．阅读冰心留美时期其他作品，谈谈本文所抒发的情感内涵。

2．“意描”是冰心散文的一大特色，试结合作品前半部分文字加以分析。

3．以张爱玲、庐隐、石评梅、萧红等散文为参照，分析冰心“小诗”体散文的基本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