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答

北　岛

北岛（1949—　），原名赵振开，祖籍浙江，生于北京。当代诗人，20世纪80年代初“朦胧诗派”代表作家。1968年毕业于北京第四中学，当过建筑工人、铁匠和杂志编辑。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创作，70年代末开始发表作品。北岛从不回避现实，而是直接表现现实矛盾在他的内心产生的激烈紧张的冲突，诗作很少表现柔情，而是质地坚硬，不透明，甚至呈现浓黑的色彩。著有诗集《北岛诗选》、小说集《归来的陌生人》。20世纪80年代末，北岛移居国外，并在美国、瑞典分别出版诗集《太阳城札记》、《北岛顾城诗选》（合著）等。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棱？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评析】

《回答》反映了从迷惘到觉醒的一代青年的心声，对不合理的社会现实作出了愤怒的指控和坚决的否定。全诗流贯着坚劲决绝的怀疑精神、叛逆精神和理性精神。

诗歌采用渐进式的稳实结构展开抒情：一、二节描写“现实”，三至五节抒写“回答”，六七节表达信念。

开篇就是两个悖论式警句，高度概括了“文革”十年期间的荒谬：卑鄙者靠卑鄙活得随心所欲、春风得意，而高尚者却因高尚而走投无路、纷纷死去，这是怎样是非混淆、人妖颠倒的世界！下面选择带有象征意味的意象来强化这种的感受：“镀金的天空”（可见世界的虚假），“死者弯曲的倒影”（可见世界的残酷），这些超现实的画面，给人以强烈的荒诞怪异的感受。接下来，以反问的句式继续描述“世界”的荒谬。“冰川纪”与“冰棱”，“好望角”与“死海”，并不具有必然联系，但诗人通过艺术联想使它们构成反照关系。“到处都是冰棱”，意味着历史行进的航路阻塞，“死海里千帆相竞”，意味着国运的航船误入歧途。冰川封闭的世界、千帆相竞的死海，是诗人对充满困境和艰难的现实的形象描述。

第三节，“我”直接站出来，要“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那是对于一个荒谬世界的宣判。这样的“宣判”（即“回答”）在“文革”尚未结束的时候，需要很大的勇气，冒很大的风险。诗人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他只带着“纸”——忠诚地写着对世界的回答；“绳索”——不怕让人随时绑走，或把它当成绞索；“身影”——不见容于世的高尚者的肉体生命随时可能消失，他知道，等待他的或许是“审判”，而被判决的罪状，就是他对于现实的严肃思考。“回答”的核心就是四个字：“我不相信”，每个字之间加破折号顿歇，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对当时的现实作出了强烈的否定。“我不相信天是蓝的”四个排比句，具体申诉“我不相信”，由对自然常识生活常识的否定，进而强化对这个世界的否定的彻底性，字里行间渗透着英雄主义的痛苦，跳荡着渴求变革的激情。作为荒谬世界的“挑战者”，诗人在作出了否定的呐喊之后，又铿锵地发出了“挑战”的誓愿。第六节四句诗设想了历史转折的两种可能趋势，诗人表示，如果人民面临灭顶之灾，那么他愿意承担所有的灾难；如果新生力量登上舞台，那么人民必须重新选择生活。“挑战者”没有在否定中陷入悲观虚无，而是积极自觉地要承担起历史使命——把被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充满了悲壮的英雄气概和博大的人道主义精神。

诗的结尾，诗人激情满怀而又生动形象地描写了他的预见。他把“新的转机”和满天“闪闪的星斗”糅为一体，实质上就是以“星斗”来比喻“转机”，以此来表达自己对“转机”的渴望，又表明社会转型的希望之光谁也无法遮挡，因为被蒙蔽过的眼睛再也无法蒙蔽。“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强调中华民族的文明史星光灿烂，意在唤醒人们的民族意识和民族精神，去创造民族的伟大复兴。“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则象征着未来对我们一代人的殷切呼唤：要抓住机遇，为民族的新生流血奋斗！

这首诗，有着丰富坚实的思想内涵、真挚悲壮的情感和深沉冷峻的风格，具有一种深邃、警觉、锋利的战斗人格力量。

【习题】

1．结合时代背景理解本诗所抒发的思想感情，谈谈你对开篇两句的感悟。

2．本诗象征意象鲜明、独特和坚实，试结合作品作具体分析。

3．阅读比较北岛同时代的其他诗人政治朦胧诗作，谈谈本诗“冷抒情”的表现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