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艾　青

艾青（1910—1996），中国现代“七月诗派”代表诗人。原名蒋海澄，浙江金华人。1929年旅法留学，回国后参加左翼美术家联盟。1932年开始写诗，次年在狱中写出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一生诗歌创作有两次高峰：抗战时期和“复出”以后。其诗较多地把个人悲欢融合到时代的悲欢里，反映民族和人民的苦难与命运，反映现实的生活和斗争，鲜明地传出时代的呼唤和人民的心声。重要诗集有《北方》、《黎明的通知》、《归来的歌》、《彩色的诗》等，题材广泛，思想深沉，情调忧郁。还著有《诗论》，强调创作的使命感、民族性、多样性和散文美。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1］……

那从林间出现的，

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你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

——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苦难的浪涛

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

流浪与监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

最可贵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们的生命

一样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

那破烂的乌篷船里

映着灯光，垂着头

坐着的是谁呀？

——啊，你

蓬发垢面的少妇，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

已被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是不是

也像这样的夜间，

失去了男人的保护，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无数的

我们的年老的母亲，

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里，

就像异邦人

不知明天的车轮

要滚上怎样的路程……

——而且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透过雪夜的草原

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

无数的，土地的垦殖者

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

失去了他们肥沃的田地

拥挤在

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

饥馑的大地

朝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中国的苦痛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1937年12月28日夜间

【注释】

［1］絮聒：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

【评析】

诗人艾青有着浓重的忧患意识，前期诗作的忧患意识主要表现为忧国忧民。《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写于1937年冬天的一个夜晚，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给民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诗人的心情十分沉重悲愤，痛苦地思考着祖国的命运。

这首诗的构思很巧妙：由雪落寒冷，想到人民苦难，再想到民族命运，诗人的情思，伴随着寒冷的感觉弥漫开来，情思转化为意象，意象又推动着情思，围绕“中国的路”这一核心意象，渐次展开描述和抒情：北方陆路—南方水路—中国之路—尾声，完成了风雪弥漫的画面形象，构成了浑融沉郁的诗歌意境。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诗以自然景物起笔，以雪天、寒冷来象征祖国的灾难、民族危机，一开始就把读者引进一种深沉悲哀的氛围里。这两句四次迭现于几大抒情单元之间，形成低缓沉重的抒情节奏，贯通并强化了全诗的悲凉情调。

诗歌以感同身受的情绪写中国土地上的人民。先写北方雪天原野上藏匿逃亡的情景。诗人诉诸人的触觉、视觉和听觉，极为形象真切地描绘了逃亡路上寒风肆虐的苦况和哀伤的声息，寒风寓意着当时中国环境的险恶。吹着寒风的行人，戴着皮帽的车夫，他们迎风冒雪不知何往。“你要到哪儿去呢？”这一问饱含着诗人的关切与悲哀。下面通过特写镜头——“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揭示北方人民生活的艰辛和精神的痛苦，随后述说自己“流浪与监禁”的苦难人生，自身的苦难和人民的苦难、民族的苦难即刻融为一体，最后归结并凸现生命的“憔悴”。艾青的忧郁与悲哀，总是与时代的风云紧密联系，同人民的感情血肉相连。

镜头游动，南方雪夜的河流上漂泊异乡的惨况展现在读者面前。雪夜的河流、昏暗的小油灯、破烂的乌篷船，构成了典型的漂泊场景。画面上“蓬发垢面的少妇”，可能饱经战乱磨难：家园被“烧毁”，男人被杀戮，自身被“戏弄”……诗人由漂泊异乡的少妇，联想到苦难大地上的无数母亲：在这“寒冷的今夜”，多少人流落异乡，明天不知往何去。“蜷伏”极富表现力，寒冷、饥饿、悲伤、恐惧都包容其中。抗日战争中的阴影和危机震撼着诗人的心，“中国的路／是如此的崎岖／是如此的泥泞呀”的感叹，蕴涵着沉重的历史和现实的思考。

北方之路和南方之路的惨景，概括了整个中国情状，冰封雪冻的景象就是苦难中国的象征，而“马车”和“乌篷船”雪中行进的意象，又象征着中华民族在战火中艰难地前进的步履。

第三抒情单元，是民族灾难的概括性写照。“透过雪夜的草原”等七行诗，总结前面的分写：“雪夜的草原”指北方，“烽火所啃啮着的地域”指南方，“土地的垦殖者”总括北方“行人”、“农夫”和南方“少妇”、“母亲”，“失去”、“拥挤”是对他们命运的概括。“饥馑的大地／朝向阴暗的天／伸出乞援的／颤抖着的两臂。”这一幅拟人化、概括化的图景，为苦难的民族画了像。“中国的苦难与灾难／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漫长呀”，这是抒情的凝聚点，是诗歌的点睛之笔。

结尾抒发诗人对民族命运的忧患。“没有灯光的晚上”，以外在的黑暗烘托忧郁的沉重；“无力的诗句”与“些许的温暖”，点明写诗的动机，期冀给“寒冷”封锁的祖国以“温暖”，见出诗人对灾难深重的祖国的无限依恋和衷情，诗以问句作结，在深沉的悲哀中蕴涵着一股令人震颤、催人觉醒的战斗力量。

【习题】

1．本诗忧郁悲哀，有着深沉厚重的情感分量，谈谈它与杜甫诗歌的精神联系。

2．本诗采用象征手法吟唱苦难的中国，谈谈诗中意象选择的匠心和画面组接的技巧。

3．说说诗中主题句“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的表达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