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　　宁

蒲松龄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号柳泉，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淄博）人。生活于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空前尖锐的明末清初，19岁开始参加科举考试，71岁才考取贡生。蒲松龄能诗文，善俚曲，是清代杰出的小说家。代表作《聊斋志异》从官场、科场、情场三个角度写怪现状，抒发“孤愤”。妙在“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借谈狐说鬼，讽喻当时社会现实，寄托作者的理想、爱憎和愤懑之情，以深刻的思想和精练生动的文字成为我国文言短篇小说的精品，被誉为中国古代短篇文言小说的巅峰之作。还著有《聊斋诗文集》、《聊斋俚曲集》、《农桑经》等。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1］，早孤。绝惠，十四入泮^［2］。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3］，未嫁而夭^［4］，故求凰未就也^［5］。

会上元^［6］，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7］。方至村外，舅家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游。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8］，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9］，顾婢子笑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10］”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11］。

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12］，肌革锐减^［13］。医师诊视，投剂发表^［14］，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秘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15］，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16］，计必允遂^［17］。但待痊瘳^［18］，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19］。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迹。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20］：“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之女，即君姨妹，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21］：“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22］。

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23］，吴支托不肯赴招。生恚怒^［24］，悒悒不欢^［25］。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26］，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27］？怀梅袖中，负气自往^［28］，而家人不知也。

伶仃独步^［29］，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30］，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31］。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32］。意其园亭，不敢遽入^［33］。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34］：“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35］，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36］；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37］，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38］，盈盈望断^［39］，并忘饥渴^［40］。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41］。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42］，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43］？”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探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44］，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45］，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坠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46］，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47］，粉壁光如明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藉几榻^［48］，罔不洁泽^［49］。甫坐^［50］，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声而应^［51］。坐次^［52］，具展宗阀^［53］。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54］，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55］，又无三尺男^［56］，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57］，弱息仅存，亦为庶产^［58］。渠母改醮^［59］，遗我鞠养^［60］。颇亦不钝^［61］，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未几^［62］，婢子具饭，雏尾盈握^［63］。媪劝餐已，婢来敛具^［64］。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

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才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65］？”生首应之^［66］。又问：“甥妇阿谁？”答曰：“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67］，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68］。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襆被^［69］，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70］。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

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71］；有草舍三楹^［72］，花木四合其所^［73］。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74］。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75］；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76］？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77］，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78］，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79］。”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悟之。食方竟，家人捉双卫来寻生^［80］。

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81］。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则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82］。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83］，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84］。”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殁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85］，良确；然殂谢已久^［86］，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痣赘^［87］，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极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88］，病瘠死^［89］。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殁，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间^［90］，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91］？”彼此疑参^［92］，但闻室中嗤嗤，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93］。”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94］。

吴请往觇其异^［95］，就便执柯^［96］。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异；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97］，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98］，操女红精巧绝伦^［99］。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100］，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

母择吉将为合卺^［101］，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隐事；而女殊秘密，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102］；罪婢投见，恒得免^［103］。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104］，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已属^［105］，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106］。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火烛窥^［107］，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108］。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109］。邑宰素仰生才^［110］，稔知其笃行士^［111］，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112］，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113］。母曰：“人罔不笑^［114］，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115］。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116］，无人怜而合厝之^［117］，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118］，庶养女者不忍溺弃^［119］。”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妇舆榇而往^［120］。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121］，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122］，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123］，故德之常不去心^［124］。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125］，夫妇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126］。

异史氏曰^［127］：“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128］。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129］’，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130］，正嫌其作态耳。”

【注释】

［1］莒（jǔ）：地名，在今山东省莒县一带。　［2］惠：通“慧”。入泮：泮即泮宫，原指西周诸侯所设的太学，后来地方官办的学校也称泮宫，入泮即进学——考取秀才，得以进泮宫读书。　［3］聘：订婚。旧时风俗，订婚时男家要向女家致送聘礼，后来就以“聘”为订婚的代名词。　［4］夭：夭折、早死。　［5］凰：传说中的凤凰，雄者为凤，雌者为凰。求凰就是聘女、求妻的意思。　［6］会：值，恰逢。上元：正月十五。　［7］眺瞩：远望、游览。　［8］拈：用手指拿着。　［9］数武：半步叫做“武”，“数武”就是几步的意思。　［10］个：这个。　［11］怏怏：失意的神态。　［12］醮禳（jiào ránɡ）：请和尚、道士清除疾病、灾难。剧：加重。“醮禳”句：指求神问卜病情反而加重。　［13］肌：肌肉。革：皮肤。锐：迅速。“肌革”句：指身体很快消瘦下去。　［14］投剂：下药，从病人的角度说就是吃药。发表：中医名词，指把伏在体内的疾病用药发散托表出来。此句指吃药发散内火。　［15］字：许婚。［16］拚：不惜。赂：用钱收买。　［17］计：估量、估计。遂：成功、实现。　［18］痊瘳（chōu）：病好。［19］解颐：笑。颐：面颊。　［20］绐（dài）：欺骗。　［21］诡：欺。　［22］锐身自任：挺身承担。［23］折柬：裁纸写信。　［24］恚（huì）：怨恨。　［25］悒悒：忧闷不乐的样子。　［26］耗：消息。［27］仰息：仰人鼻息。　［28］负气：赌气。　［29］伶仃：孤独的样子。　［30］合沓（tà）：集聚重叠。［31］意：意态、样子。修：修整、整齐。雅：幽雅。　［32］格磔（zhé）：鸟雀鸣叫的声音，这里用为动词，鸣叫的意思。　［33］遽（jù）：突然。　［34］俄：忽然。　［35］伫听：站着静听。　［36］阶进：踏着阶梯而入，这里有通过关系或找出理由进去的意思。　［37］顾：但是。　［38］日昃（zè）：太阳偏西。　［39］盈盈：眼光流转顾盼的样子。　［40］并忘：两忘，同时都忘了。　［41］讶：惊讶。［42］辰刻：上午七时至九时之间。　［43］得毋：莫不是。　［44］啖（dàn）以粗粝：吃一点粗米饭。［45］馁：饿。　［46］关：门。　［47］肃：请进。　［48］裀藉：垫褥，坐席。　［49］罔：无。［50］甫：刚。　［51］噭（jiào）：高声。　［52］坐次：坐了一会儿。　［53］具展宗阀：详细说明宗族门第。　［54］尊堂：对别人母亲得尊称。　［55］窭（jù）：贫穷。　［56］三尺男：仆童。　［57］诞育：生育。　［58］弱息：谦称自己的子女，这里指婴宁。庶产：妾所生的儿女。　［59］渠：代词，她（他）。改醮：改嫁。古时女子出嫁时有人酌酒叫她喝，叫做醮，因此改嫁称改醮。　［60］遗我鞠养：留给我抚养。　［61］钝：愚笨。　［62］未几：不久。　［63］雏尾盈握：抓着尾部已满一手的家禽。［64］敛具：收拾餐具。　［65］庚午属马：庚午年生的人属马。　［66］首应：点头答应。　［67］姑家：婆家。婆婆称姑，公公称翁。　［68］遑：暇。瞬：转目看。　［69］襆（fú）：被单。襆被：即被褥，这里用作动词，即铺设被褥。　［70］迟迟：等一等。　［71］糁（sǎn）径：糁，饭粒，引申为散粒，这里用作动词，即像米粒散落在小路上。　［72］三楹：三间。　［73］四合其所：四面包围着这个地方。［74］阴捘（zùn）其腕：暗中捏着她的手腕。捘：按、捏。　［75］自分化为异物：自以为要化为鬼物了，即要死了。分：料想。异物：鬼物。　［76］靳惜：吝惜。　［77］葭莩（jiāfú）：芦苇管中的白膜，这里比喻疏远的亲戚。　［78］瓜葛：瓜和葛，是牵连很长的蔓生植物，用以比喻疏远的亲戚。　［79］周遮：指声音繁杂细碎，形容话多而不断。乃尔：指竟如此、竟这样的意思。周遮乃尔：指竟然如此话多。［80］捉双卫：即牵着两头驴。卫：驴的别名。　［81］匪伊朝夕：不是一朝一夕。伊：语助词。　［82］冗人：多余的人，不从事生产的人。　［83］小学诗礼：稍微学点诗书礼仪。　［84］良匹：好配偶，好对象。［85］适：嫁给。　［86］殂（cú）谢：死亡。　［87］痣：皮肤上的深色小斑痕。赘：皮肤上的小疙瘩。这里指人身上的特征。　［88］祟于狐：被狐狸精迷住了。　［89］病瘠死：害虚症而死。病：用作动词，生病。瘠：虚等症。　［90］天师：东汉张道陵传播道教，其子孙在江西龙虎山从事“炼丹画符、捉鬼拿妖”等活动，朝廷将其封为张天师，其后代被沿用这个称号。这里泛指道士。　［91］将勿：莫非，莫不是。　［92］疑参：怀疑揣测。　［93］憨：傻气。　［94］粲然：形容笑的样子。　［95］觇（chān）：窥视。　［96］执柯：做媒。　［97］孜孜：憨笑不停的样子。　［98］昧爽：拂晓。　［99］女红：“红”同“工”，女红即指纺绩、刺绣等事。　［100］嫣然：指美好的样子。　［101］合卺（jǐn）：古代婚礼的一种仪式，将一个葫芦剖为两半为卺，新婚夫妇各持一半饮酒为合卺。后来就泛指婚礼。这里用作动词，举行婚礼的意思。　［102］诣母：指到母亲那里去的意思。　［103］恒：常常。　［104］阶砌藩溷（hùn）：指庭阶篱笆厕所等地方。　［105］谓女意已属：认为婴宁对他已经有意了。　［106］踣（bó）：仆倒。　［107］（ruò）：点燃。　［108］寻卒：随即死亡。　［109］讦：斥责别人的过失，揭发别人的隐私。　［110］“邑宰”句：指知县平素敬仰王生的才学的意思。　［111］“稔知”句：指深知王生是一个品德纯厚的读书人。　［112］鹘突：即糊涂。　［113］矢：通“誓”。　［114］罔：没有的意思。［115］戚容：形容忧愁的样子。　［116］岑寂：高静，离开人世而独处。山阿：山坳，山凹里。［117］厝（cuò）：埋葬。　［118］恫（tōng）：病痛。　［119］庶：庶几，希望之词。溺：淹死。“庶养”句：指也许可以使生女孩的人不忍心将其淹死或抛弃。　［120］榇（chèn）：棺材。舆榇：意谓用车子装着棺材。　［121］楚：荆木，这里泛指草木。错楚：杂乱的草木。　［122］舁（yú）：抬。　［123］摄饵：找来食物。　［124］德之常不去心：指感激不忘。　［125］寒食：即寒食节。在清明的前一天。［126］母风：母亲的样子。　［127］异史氏：蒲松龄的自称。　［128］黠：聪慧。　［129］笑矣乎：宋代陶谷《清异录》说，相传有一种菌蕈，吃了会使人无故发笑，名“笑矣乎”。这里说是草，可能是作者的创造。　［130］解语花：唐玄宗对杨贵妃的称呼，指她美丽如花，又懂人意。后来一般用“解语花”比喻聪明美丽的女子。

【评析】

《婴宁》是《聊斋志异》中最优秀的篇章之一，它通过描写书生王子服痴心追求婴宁的故事，着力塑造了一个亦人亦狐的女性形象——婴宁，表现了作者反对封建礼教、追求纯真人性的进步理想，寄寓了对人情世态的深切感受和社会理想。

婴宁系狐母所生，鬼母所养，“出于幻域，顿入人间”。这个形象的构成有三个重要元素：“美”，“娇”，“憨”。“容华绝代”，足见其美。她美得不同凡响的是爱花成癖，一枝花与她形影不离相随相伴。上元游春，她拈梅一枝，遗花而去；再见王生，她执杏一朵，含笑拈花；嫁入王家，她又私典金钗，遍植佳花。婴宁无论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是花的世界，正像她给无笑声的世界带来笑声一样，她给无花的世界带来万紫千红。花是婴宁生活的一部分，花衬托了婴宁如花般美艳的面容和如花般美善的心灵。娇，体现在嗜笑如痴，小说交叉运用远景（户外嗤嗤笑），中景（推之以入，笑不可遏），近景（复笑，不可仰视），画外音（户外隐有笑声），最后“化出”（至门外，笑声始纵）等多种艺术手段，写出她笑的千姿百态：含笑、大笑、狂笑、嗤笑、憨笑、浓笑、微笑……婴宁的笑，显露出活泼的野性。憨，体现在不通情事。最让人捧腹的是王生求爱一节：那日婴宁从园树上堕下，王乘扶人之机“阴其腕”，她毫无反应；出袖中花示意，她不以为然，问枯花“存之何意”；申说存之“以示相爱不忘”，她搞不清白，说要送他一大捆；直言那是爱人及花，她仍不会意，说“葭莩之情，爱何待言”；最后，晓谕“夜共枕席”的“夫妻之爱”，她仍无所悟，说“不惯与生人睡”，后竟告诉母亲“大哥欲我共寝”；责怪她不该说出“背人语”，她大惑不解，以为不当“背”、“讳”。这一席对话，将婴宁如痴似憨的性格特点刻画得栩栩如生。

婴宁形象又有其复杂性。鬼母这样评价婴宁：“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颇亦不钝”道出了婴宁性格的另一面：“黠”。回过头看她的爱花成癖、嗜笑如痴、不谙情事，其实都含有“黠”的成分在里面。婴宁之所以爱花，是因为“大野多钩棘”，人世荆棘塞途，她爱花可以视为对现实环境的无奈对抗。婴宁之所以爱笑，实质是想用笑声蔑视一切，用笑声动摇一切，笑是她试探人生、应付生活、取得胜利的手段。婴宁看起来不通情事，其实深谙底里，上元游览见王生有意，她故意“遗花地上”，以待王生上钩；花园中王生使尽解数，似乎“无术可悟之”，其实她半是装的，有意试探王情感真假深浅；成婚之后对房中隐事，她秘而不宣，轻浮的西家子见之“凝注颠倒”，她设计严惩。如此种种，都可看出婴宁天真娇憨中有深沉狡黠。婴宁形象的复杂性是作家忠实于生活的创作方法的胜利。

作品写出了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毁灭。那次惩罚登徒子事件，婴宁遭到婆婆严斥，因而“正色，矢不复笑”，从此“虽故逗之亦终不复笑”。严酷的封建社会就这样扼杀了一个“一路笑来，一路笑去”的纯真少女的笑声，纯真的妇女不能保持纯真的个性，女性美被毁灭了。痴笑与正色，对立的两极和谐地统一在婴宁身上，构成撼人心魄的悲剧。

《聊斋志异》“有意为小说”，突出的艺术特征是重视人物个性特征的描写，《婴宁》为了更好地突出婴宁的人性美，有意淡化小说的情节性，而腾出较大空间来刻画人物，这是对传统小说格局的突破。

【习题】

1．蒲松龄是怎样塑造婴宁这一单纯天真、美丽可爱的狐女形象的？

2．小说结尾婴宁为什么不笑反而哭？作者为什么有这样的安排？

3．鲁迅言《聊斋志异》“用传奇法，而以志怪”，请结合本篇和《青凤》、《红玉》等谈谈你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