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斩华雄^［1］

罗贯中

罗贯中（1330—1400），名本，别号湖海散人，山西太原人，元末明初著名的小说家、戏剧家，中国章回体小说的鼻祖。其小说推崇“忠”、“义”，主张用“王道”、“仁政”治理天下。其代表作《三国演义》集中叙写魏蜀吴三国之间的军事、政治、外交等种种斗争和一些人物活动，再现乱世现实，表达人民愿望。作品“文不甚深、言不甚俗”，语言简洁明快而生动，将历史和文学自然结合，既有现实的描绘，又充满了浪漫主义的传奇色彩，是我国第一部流传最广、影响最深、成就最高、气魄最大的章回体古典小说，被国外誉为“一部真正具有丰富人民性的杰作”。

且说北平太守公孙瓒，统领精兵一万五千，路经德州平原县。正行之间，遥见桑树丛中，一面黄旗，数骑来迎。瓒视之，乃刘玄德也。瓒问曰：“贤弟何故在此？”玄德曰：“旧日蒙兄保备为平原县令，今闻大军过此，特来奉候，就请兄长入城歇马^［2］。”瓒指关、张而问曰：“此何人也？”玄德曰：“此关羽、张飞，备结义兄弟也。”瓒曰：“乃同破黄巾者乎？”玄德曰：“皆此二人之力。”瓒曰：“今居何职？”玄德答曰：“关羽为马弓手，张飞为步弓手。”瓒叹曰：“如此可谓埋没英雄！今董卓作乱，天下诸侯共往诛之^［3］。贤弟可弃此卑官，一同讨贼，力扶汉室，若何？”玄德曰：“愿往。”张飞曰：“当时若容我杀了此贼，免有今日之事。”云长曰：“事已至此，即当收拾前去。”

玄德、关、张引数骑跟公孙瓒来，曹操接着。众诸侯亦陆续皆至，各自安营下寨，连接二百余里。操乃宰牛杀马，大会诸侯，商议进兵之策。太守王匡曰：“今奉大义，必立盟主；众听约束，然后进兵。”操曰：“袁本初四世三公，门多故吏，汉朝名相之裔，可为盟主。”绍再三推辞，众皆曰：“非本初不可。”绍方应允。次日筑台三层，遍列五方旗帜，上建白旄黄钺^［4］，兵符将印，请绍登坛。绍整衣佩剑，慨然而上，焚香再拜。其盟曰：

汉室不幸，皇纲失统^［5］。贼臣董卓，乘衅纵害^［6］，祸加至尊，虐流百姓。绍等惧社稷沦丧，纠合义兵，并赴国难。凡我同盟，齐心戮力，以致臣节，必无二志。有渝此盟^［7］，俾坠其命，无克遗育^［8］。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

读毕，歃血^［9］。众因其辞气慷慨^［10］，皆涕泗横流^［11］。歃血已罢，下坛。众扶绍升帐而坐，两行依爵位年齿分列坐定^［12］。操行酒数巡^［13］，言曰：“今日既立盟主，各听调遣，同扶国家，勿以强弱计较。”袁绍曰：“绍虽不才，既承公等推为盟主，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国有常刑，军有纪律。各宜遵守，勿得违犯。”众皆曰：“惟命是听。”绍曰：“吾弟袁术总督粮草，应付诸营，无使有缺。更须一人为先锋，直抵汜水关挑战。余各据险要，以为接应。”

长沙太守孙坚出曰：“坚愿为前部。”绍曰：“文台勇烈，可当此任。”坚遂引本部人马杀奔汜水关来。守关将士，差流星马往洛阳丞相府告急。董卓自专大权之后，每日饮宴。李儒接得告急文书，径来禀卓。卓大惊，急聚众将商议。温侯吕布挺身出曰：“父亲勿虑。关外诸侯，布视之如草芥^［14］；愿提虎狼之师，尽斩其首，悬于都门。”卓大喜曰：“吾有奉先，高枕无忧矣！”言未绝，吕布背后一人高声出曰：“割鸡焉用牛刀？不劳温侯亲往。吾斩众诸侯首级，如探囊取物耳^［15］！”卓视之，其人身长九尺，虎体狼腰，豹头猿臂；关西人也，姓华，名雄。卓闻言大喜，加为骁骑校尉。拨马步军五万，同李肃、胡轸、赵岑星夜赴关迎敌。

众诸侯内有济北相鲍信，寻思孙坚既为前部，怕他夺了头功，暗拨其弟鲍忠，先将马步军三千，径抄小路，直到关下搦战^［16］。华雄引铁骑五百，飞下关来，大喝：“贼将休走！”鲍忠急待退，被华雄手起刀落，斩于马下，生擒将校极多。华雄遣人赍^［17］鲍忠首级来相府报捷，卓加雄为都督。

却说孙坚引四将直至关前。那四将？——第一个，右北平土垠人，姓程，名普，字德谋，使一条铁脊蛇矛；第二个，姓黄，名盖，字公覆，零陵人也，使铁鞭；第三个，姓韩，名当，字义公，辽西令支人也，使一口大刀；第四个，姓祖，名茂，字大荣，吴郡富春人也，使双刀。孙坚披烂银铠，裹赤帻^［18］，横古锭刀，骑花鬃马，指关上而骂曰：“助恶匹夫，何不早降！”华雄副将胡轸引兵五千出关迎战。程普飞马挺矛，直取胡轸。斗不数合，程普刺中胡轸咽喉，死于马下。坚挥军直杀至关前，关上矢石如雨。孙坚引兵回至梁东屯住，使人于袁绍处报捷，就于袁术处催粮。

或说术曰^［19］：“孙坚乃江东猛虎；若打破洛阳，杀了董卓，正是除狼而得虎也。今不与粮，彼军必散。”术听之，不发粮草。孙坚军缺食，军中自乱，细作报上关来^［20］。李肃为华雄谋曰：“今夜我引一军从小路下关，袭孙坚寨后，将军击其前寨，坚可擒矣。”雄从之，传令军士饱餐，乘夜下关。是夜月白风清。到坚寨时，已是半夜，鼓噪直进。坚慌忙披挂上马，正遇华雄。两马相交，斗不数合，后面李肃军到，竟天价放起火来。坚军乱窜。众将各自混战，止有祖茂跟定孙坚，突围而走。背后华雄追来。坚取箭，连放两箭，皆被华雄躲过。再放第三箭时，因用力太猛，拽折了鹊画弓，只得弃弓纵马而奔。祖茂曰：“主公头上赤帻射目，为贼所识认。可脱帻与某戴之。”坚就脱帻换茂盔，分两路而走。雄军只望赤帻者追赶，坚乃从小路得脱。祖茂被华雄追急，将赤帻挂于人家烧不尽的庭柱上，却入树林潜躲。华雄军于月下遥见赤帻，四面围定，不敢近前。用箭射之，方知是计，遂向前取了赤帻。祖茂于林后杀出，挥双刀欲劈华雄；雄大喝一声，将祖茂一刀砍于马下。杀至天明，雄方引兵上关。

程普、黄盖、韩当都来寻见孙坚，再收拾军马屯扎^［21］。坚为折了祖茂，伤感不已，星夜遣人报知袁绍。绍大惊曰：“不想孙文台败于华雄之手！”便聚众诸侯商议。众人都到，只有公孙瓒后至，绍请入帐列坐^［22］。绍曰：“前日鲍将军之弟不遵调遣，擅自进兵，杀身丧命，折了许多军士；今者孙文台又败于华雄：挫动锐气，为之奈何？”诸侯并皆不语。绍举目遍视，见公孙瓒背后立着三人，容貌异常^［23］，都在那里冷笑。绍问曰：“公孙太守背后何人？”瓒呼玄德出曰：“此吾自幼同舍兄弟，平原令刘备是也。”曹操曰：“莫非破黄巾刘玄德乎？”瓒曰：“然。”即令刘玄德拜见。瓒将玄德功劳，并其出身，细说一遍。绍曰：“既是汉室宗派，取坐来。”命坐。备逊谢。绍曰：“吾非敬汝名爵，吾敬汝是帝室之胄耳^［24］。”玄德乃坐于末位，关、张叉手侍立于后^［25］。

忽探子来报：“华雄引铁骑下关，用长竿挑着孙太守赤帻，来寨前大骂搦战。”绍曰：“谁敢去战？”袁术背后转出骁将俞涉曰：“小将愿往。”绍喜，便著俞涉出马。即时报来：“俞涉与华雄战不三合，被华雄斩了。”众大惊。太守韩馥曰：“吾有上将潘凤，可斩华雄。”绍急令出战。潘凤手提大斧上马。去不多时，飞马来报：“潘凤又被华雄斩了。”众皆失色。绍曰：“可惜吾上将颜良、文丑未至！得一人在此，何惧华雄！”言未毕，阶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众视之，见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声如巨钟，立于帐前。绍问何人。公孙瓒曰：“此刘玄德之弟关羽也。”绍问现居何职。瓒曰：“跟随刘玄德充马弓手。”帐上袁术大喝曰：“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试教出马，如其不胜，责之未迟。”袁绍曰：“使一弓手出战，必被华雄所笑。”操曰：“此人仪表不俗，华雄安知他是弓手？”关公曰：“如不胜，请斩某头。”操教酾热酒一杯^［26］，与关公饮了上马。关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后人有诗赞之曰：

威镇乾坤第一功，辕门画鼓响冬冬^［27］。云长停盏施英勇，酒尚温时斩华雄。曹操大喜。只见玄德背后转出张飞，高声大叫：“俺哥哥斩了华雄，不就这里杀入关去，活拿董卓，更待何时！”袁术大怒，喝曰：“俺大臣尚自谦让，量一县令手下小卒，安敢在此耀武扬威！都与赶出帐去！”曹操曰：“得功者赏，何计贵贱乎？”袁术曰：“既然公等只重一县令，我当告退。”操曰：“岂可因一言而误大事耶？”命公孙瓒且带玄德、关、张回寨。众官皆散。曹操暗使人赍牛酒抚慰三人。

【注释】

［1］节选自《三国演义》第五回（发矫诏诸镇应曹公　破关兵三英战吕布）。　［2］歇：休息。［3］诛：讨伐。　［4］白旄：竿头饰有牦牛尾或羽毛的旗帜。黄钺：涂金的斧子。　［5］皇纲：指封建王朝的法纪。　［6］衅：机会、借口、空子。　［7］渝：变更。　［8］俾：使。无克遗育：不能留下子孙后代。　［9］歃血：古代人盟誓的时候，涂血于口旁（一说口含血），表示遵守盟约的决心。　［10］慷慨：形容语调高亢有力，情绪激奋昂扬。　［11］泗：鼻涕。涕泗：眼泪和鼻涕。　［12］年齿：年纪、年龄。　［13］巡：同时对一组的每个人各敬一杯酒。　［14］草芥：指轻贱的、微不足道的东西。芥：小草。　［15］囊：口袋。　［16］搦（nuò）：挑、惹。搦战：挑战。　［17］赍（jī）：携带、持。［18］赤：红色，比朱色稍暗。帻：古代的一种头巾。　［19］或：有的人。　［20］细作：侦探、间谍。

［21］收拾：整理、安顿。　［22］列坐：以次相坐。　［23］异常：不同寻常。　［24］胄：帝王或贵族的子孙。　［25］叉手：古代的一种礼数，子弟晚辈或随从等人侍立时，两手交拱在胸前，表示恭顺敬谨。　［26］酾（shī）：斟酒。　［27］辕门：古时军营的门或官署的外门。画鼓：有彩绘的鼓。

【评析】

《三国演义》这段节选，通过对众将斩杀华雄的战斗场景的描写，塑造了关羽超群绝伦的英雄形象，揭露了盟军内部复杂的矛盾冲突，并勾画了腐朽贵族的丑恶嘴脸。

这部小说注意通过映衬、烘托、对比等艺术手法塑造人物形象，最好的例子莫过于《温酒斩华雄》，此节主要写关羽神勇，但很少正面描写，而用了大量的衬托笔墨。

小说开篇极力渲染华雄英勇善战，所向披靡。先是大败孙坚，继而连斩四将：追杀鲍忠，怒砍祖茂，快斩俞涉，又斫潘凤，龙卷风一般锐不可当，气焰嚣张。在接连损兵折将、锐气大伤的情况下，盟军先锋孙坚伤感，主帅袁绍大惊，众诸侯束手无策，“并皆不语”，袁绍叹惜颜良、文丑不在，致使联军无人迎战。前面这些描写，从情节安排上说，是悬念叠加悬念；从人物塑造上说，是反面侧面衬托，通过华雄的骁勇、诸侯的惊恐，为关羽的出场创设了富有特征的情势和氛围，造势的艺术效果是将关羽的神勇和威武表现得更加鲜明突出。

就在华雄得意忘形、猖狂叫战，而众将大惊失色、惶惶不安之时，关羽毛遂自荐，出场请战。作者以精练之笔，写关羽的请辞和外貌，请辞出语平常却满蕴豪气，形象威武而英气勃勃。下面接写二袁轻视关羽，袁术怒喝：“安敢乱言！与我打出！”袁绍则曰：“使一弓手出战，必被华雄所笑”。袁氏兄弟满脑子贵族偏见，目光如豆，有眼不识英雄，从情节发展看是一顿挫，从形象刻画看又是侧面衬托。得亏慧眼识英才的曹操关键时刻力主关羽出战，而关羽又顺势立下军令状，曹操又忙迫地斟酒壮行，这样关羽出战转为势在必然。

关羽成竹在胸，暂不饮酒，说声“某去便来”就提刀上马。接下来写关羽出战，同样不去正面描写这场战斗的惊心动魄，而是从帐外天摧地塌的声响，帐内人们大惊失色的反应，从侧面渲染战斗的激烈气氛。最后写关羽掷华雄人头于地上，又用细节——其时杯酒尚温来衬托。“其酒尚温”呼应“某去便来”，极写关羽取胜的快捷和克敌的轻易，简直是快刀斩麻、探囊取物一般。一个“温”字妙绝，启发读者去想象这场战斗之紧张激烈和关羽之勇武无敌，人物的精神风采见于笔墨之外。

小说后面出人意料，关羽取胜却不见论功行赏。曹操“大喜”——为关羽立功而喜，也为发现英才而喜；张飞“大叫”——为兄弟出众而自豪，为盟军胜利而鼓舞；袁术“大怒”——为肉眼无珠恼羞成怒，为贵族权威受到挑战而怒。“大喜”、“大叫”、“大怒”，都从侧面、反面对关羽形象作了再一次烘托。

这段小说在描写战争上极富特色，采取了虚实相间的手法，既有实际情景的描绘，又有情势气氛的烘托，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结合。小说人物的主要活动场景在营帐内面，营帐内的议论、争吵、请战、遣将用实写，战场上的杀声、鼓声、喊声用虚写；关羽冲锋陷阵的战斗声势和神威，是耳闻，采用的是虚写；“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的辉煌战绩，是眼见，采用的是实写。作者虽然着力描写的是营帐场景，但营帐内的气氛和人们的情绪又是完全受战场胜败支配的，营帐中人们忧惧不安的各种情态，无一不和战场上的动静紧紧相关。这样，虽然未直接正面描写战争场景，但对那人喊马嘶、岳撼山崩的宏伟战争场面和交战气氛，读者会有身临其境的感受。

【习题】

1．谈谈这段小说中关羽形象塑造的特点。

2．试分析关羽出战前后曹操和二袁对待人才的不同态度。

3．以“温酒斩华雄”为例，谈谈《三国演义》在描写战争上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