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　隐　娘

裴　铏

裴

（832—？），唐末文学家，传奇文学的鼻祖。唐咸通九年（868年）为静海军节度使高骈掌书记，加侍御史内供奉。乾符五年（878年）以御史大夫为成都节度副使，后转好神仙之术。一生以文学名世，能诗文，尤擅小说，题材不拘一格，为唐代小说的繁荣和发展作出巨大贡献。著有《传奇》三卷，内容盛述神仙怪谲之事，情节曲折奇诡，闻名于当时，盛行于宋代。流传至今的传奇小说30余篇，最负盛名者为《聂隐娘》和《昆仑奴》，前者为唐代女侠传奇代表作。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1］。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2］，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3］。”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4］。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欻亦不见^［5］。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6］。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7］，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令逐二女攀缘^［8］，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9］’受以羊角匕首，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10］，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锋闻语甚惧。

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忽值磨镜少年及门^［11］，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12］，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数年后，父卒。

魏帅稍知其异^［13］，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14］。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15］，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16］，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17］，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18］，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19］。’”衙将受约束^［20］，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21］。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22］！”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愿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搜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住^［23］，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了。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望空而踣^［24］，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而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25］。但以于阗玉周其颈^［26］，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27］，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28］，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29］，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30］。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31］，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开成年^［32］，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33］，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注释】

［1］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4年）。魏博：唐藩镇名，治魏州，在今河北大名县东。　［2］尼：尼姑。　［3］押衙：管理仪仗、侍卫的官员。此处用于称呼聂锋。　［4］影响：音信，消息。　［5］欻（xū）：迅速的样子。　［6］恳诘：苦苦追问。　［7］狖：一种黑色的长尾猿，参见《山鬼》注24。［8］（zhuān）逐：专门跟着。　［9］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意为只要放大胆，杀人就像杀飞鸟一样轻而易举。　［10］先断其所爱：先把他心爱的人杀了。　［11］磨镜：古时用青铜做镜子，日久发暗，必须磨亮才能用，因而有以磨镜为业者。　［12］淬镜：磨镜时先将铜烧红蘸水，以利磨治。　［13］魏帅：指魏博节度使。稍：渐渐。　［14］以金帛署为左右吏：指用钱财聘请聂隐娘为身边的幕僚。　［15］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年）。　［16］陈许节度使：陈州治所在今河南淮阳，许州治所在今河南许昌。刘昌裔：字光后，曾任陈州刺史，后任陈许节度使。不协：不和。　［17］衙将：唐代军府里的武官。［18］卫：毛驴。　［19］祗（zhī）迎：恭迎。　［20］受约束：按要求。　［21］仆射（yè）：官名，相当于宰相。这里是对刘昌裔的尊称。　［22］合负：实在对不住。万死：罪该万死。　［23］住：住手，罢休。　［24］踣（bó）：跌倒。　［25］此即系仆射之福耳：意为“这回得托您的福了”，指借助刘昌裔之力，即下文“潜入仆射肠中”。　［26］于阗（tián）：古时西域国名，故址在今新疆和田，产美玉。［27］蠛蠓：蠓虫，一种比蚊子小的白色飞虫，头有絮毛。　［28］俊鹘（hú）：迅疾的鹰隼。　［29］入觐：进京朝见皇帝。　［30］虚给：不用干事就能拿钱的差事。　［31］薨于统军：死在统军任上。统军：唐武官名，位仅次于大将军。　［32］开成：唐文宗年号（836—840年）。　［33］除：授职。陵州：唐州名，治所在今四川仁寿县。

【评析】

小说通过描写聂隐娘的故事，塑造了一位女侠形象，反映了晚唐社会历史生活中藩镇割剧的一个侧面。

小说从女侠的少年时代写起，比较完整地写了她的一生。情节线索大致为：隐娘学艺—率尔完婚—择主而事—夜间两战—脱身世外。

隐娘学艺写得很仔细，尼姑如何盗走隐娘，隐娘如何循序渐进终成奇技都描绘得有鼻子有眼睛。读这一段要注意三个问题：其一，聂隐娘的师傅何以为一女尼？因处于婚姻家庭空间之外的女性，外出游历或谋生的地域空间和自由度较大，况女尼是一得道高人。其二，女尼究竟为何盗走隐娘、教其武艺？从女尼两次命聂隐娘杀人可以看出，其目的在于培养奇才，诛暴除恶。其三，为什么借隐娘自述交代学艺过程和效果？既避免了第三人称叙事板滞，又使幻想情节带有真实色彩。

率尔完婚写得比较简略。聂隐娘选择平庸的磨镜少年做丈夫。对这个问题如何看？首先，婚姻对于女侠而言不过是不可免除的人生义务，不必有托付终生的郑重态度。其次，可能与镜子的神秘文化意义有关，道教徒相信常修明镜可逢凶化吉、延年益寿、得道至仙。再次，此情节显示了女侠独立自主，不受父权束缚。

聂隐娘择主如同择偶，都由自己作主。由魏帅的刺客，变为刘某的左右。原因很简单，即“服公神明”，士为知己者死，侠为知己者用。聂隐娘之弃暗投明，并非有什么名利上的考虑，刘昌裔问她所需，她说日“二百文足矣”，可见其并不奢求豪福富贵的生活。聂隐娘身手不凡，却以纸剪毛驴为坐骑，设想奇幻有趣，具有神秘的宗教色彩。

夜间两战突出聂隐娘智勇兼备。在大战之前，写了她剪发示断，明人不做暗事，显出磊落的襟怀，君子的坦荡气质。对付精精儿主要写聂隐娘的“勇”，她不仅自己不害怕，还叮嘱刘昌裔“不忧”，接着施展幻术，击毙精精儿，且毁尸灭迹。对付空空儿主要写聂隐娘的“智”，她知己知彼，既不小觑对方本事，又了然对方德性。嘱刘以玉周颈，自己化虫藏匿，避免了与空空儿的正面交锋，也得以保全性命。虽不写闪躲腾挪、刀光剑影的厮杀场面，但字里行间流贯肃杀之气。聂隐娘料事如神，一一应验，自然得刘厚待。

然而，知遇之恩并不能使隐娘放弃自由。刘“自许入觐”，聂“不愿从焉”，她愿功成身退，云游四海，其淡泊名利、无拘无束可见一斑。刘昌裔死后，她鞭驴至京，在柩前“恸哭而去”，这说明她有情有义，侠骨柔肠。川中栈道上巧遇刘子，后者“遗其缯彩”，她“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清心寡欲，不图寸报。由“侠”而“隐”，是中国文人的理想，在这种人生模式与人生境界中，道家乃至道教的思维方式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聂隐娘是一个高蹈凌空、冷艳瑰丽的女侠形象。她武艺高强，神机妙算；敢作敢当、自由不羁；淡薄富贵，脱身世外；她身上还带有中国社会固有的道德伦理色彩：襟怀磊落、讲情重义。

《聂隐娘》中杂有神仙怪异的情节，既是志怪的孑遗，也是传奇的需要。唐人的小说观逐渐变为以审美为核心，神仙怪异不再以功利性为目的，而是满足人物气质风格的需要，写作更为自由。另外，道士方术对神仙怪异的描写也产生影响，练剑深山、脑中藏匕、一粒药丹、退隐自然等，寄托的是人们渴望改变生存状态的理想。

【习题】

1．豪侠主题在超现实的外在形式下表现着深层的现实内容，谈谈小说反映了唐代怎样的社会现实？

2．《聂隐娘》表现了女侠的绝代风华，请结合作品谈谈你对这一理想化形象的理解。

3．小说有着浓郁而深重的中国传统文化的色调，试分析其中体现的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