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二　首

秋　瑾

秋瑾（1875—1907），字璇卿（一作璿卿），号竞雄，又称鉴湖女侠，浙江山阴（今绍兴）人。近代杰出的资产阶级革命家和女英雄、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1904年东渡日本留学，1905年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1906年回国后创办《中国女报》，兴办女学，提倡女权，积极参加革命活动。1907年与徐锡麟共同策划起义，事泄被捕，英勇就义。秋瑾擅长诗词创作，以庚子事变为界，前期多写闺中愁绪，后期多写革命壮怀。献身革命，谋求民族与妇女解放是其后期诗词主调，律绝、歌行、长短句均能随意驱遣。激情洋溢，沉雄豪放，音节浏亮。有《秋瑾集》传世。

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1］。

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2］。

铜驼已陷悲回首^［3］，汗马终惭未有功^［4］。

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

万里乘风去复来^［5］，只身东海挟春雷^［6］。

忍看图画移颜色^［7］，肯使江山付劫灰^［8］。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9］。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10］。

【注释】

［1］万里乘风：“乘风”语出《晋书·宗悫传》，“叔父问向所志，悫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后以乘风破浪喻抱负远大，不畏困难，奋勇进取。独向东：1904年夏历五月，为寻找新的生活道路，为挽救民族的危亡，秋瑾冲破种种阻力，只身赴日留学。　［2］三岛：古言蓬莱、方丈、瀛洲为三神山，此指日本。　［3］铜驼：铜铸的骆驼，古代置于宫门外。《晋书·索靖传》言，“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旧时因以“铜驼荆棘”形容亡国后残破的景象。　［4］汗马：古西域有骏马曰“汗血马”，亦称“汗马”；古时战功又称“汗马功劳”。　［5］去复来：1904年冬，秋瑾回国省亲，次年春再赴日本。　［6］春雷：指诗人胸怀寻求推翻满清统治救国图存道路的志向。［7］忍看：岂忍看。图画：即地图。移颜色：（地图）改变颜色，比喻我国东北领土被帝国主义侵占。1904年，日俄帝国主义为了争夺我国东北，在我国领土上进行了一场罪恶战争，清廷无耻地宣布中立，我国东北一带领土被帝国主义侵占。　［8］肯使：怎肯使。付：变成，沦为。劫灰：佛教用语，指劫火之后的灰烬。　［9］“救时”句：语本杜甫《诸将》诗“安危须仗出群才”。　［10］乾坤：天地。这里指国家、民族限于深重危机的局面。

【评析】

鉴湖女侠秋瑾东渡日本留学，寻求救国救民真理，在往返途舟中写过多首律诗，这两首最为有名，它们抒发的都是以身报国的慷慨激情。

前一首应日人石井索和而作。首联写只身赴日。劈头一句就豪气干云，诗人《鹧鸪天》词有句“休言女子非英物”，意思与这句类似，但不如这句豪健有力，气势高迈。次句叙述本事：“向东”——东渡日本。一个“独”字交代是只身独往，又见出一往无前的气概。“万里乘风”四字，既是对“向东”的情景的真实描写，展示出一个寥廓的诗意空间，衬出“独”往身影的伟岸，又寄寓了一腔报国的豪情。这句是对上句的一个形象性补正，“万里乘风独向东”正是“英雄”风姿！颔联写海中情思。上句由外在的“独”往转而写内在的“诗思”，抒发英雄的豪情。“海空阔”具写“万里”，“一帆”呼应“乘风”，展现出一幅碧天无垠、大海苍茫、孤帆远逝的壮观画面。抽象的“诗思”因与“一帆”相连而具象化，使人联想到诗人难以抑制的激情、壮思随着帆影的移动而潮涌，而飞扬。后一句是诗人在海船上的想象。“月玲珑”意不在称扬日本风景幽美，而是隐喻此乃求学的胜境，于此求索灵府必然空明，思想必然升华。“梦魂”犹言魂牵梦萦，表明赴日求学急切心情。也可以把“月玲珑”视为对海上夜景的描写，诗人望着海空明月，思绪早已乘着月光飞往“海上仙山”日本。

下半篇风格由豪放转向沉郁。颈联写忧国伤时。“铜驼已陷”，比喻国家沦亡山河破碎的景象，先是亡于满清，后又遭列强瓜分。“悲回首”非言在海船上频频回望，而是沉痛追忆往事。“汗马”指包括诗人在内的革命志士、救世英才，也不排除有为推翻满清挽救危亡而辛苦奔走的意思。本该扭转乾坤的英杰却“未有功”——革命事业未成，国家依然残破，诗人为之而“惭”。一“悲”一“惭”，真挚地表达了诗人以身许国、万死不辞、责己奋斗的爱国情怀。尾联总收，写旅日抱负。情调由沉郁趋向愤激。“家国恨”概括满清入主中原、列强瓜分中国的痛史和现状，“恨”既表达了对凌虐中华的列强的仇怨，也表达了对腐败无能的清廷的愤慨。“伤心”与前面的“悲”和“惭”相连贯，隐写诗人为国事而悲歌涕泣，前加“如许”，使“家国恨”化无形为有形，给人一种沉重的分量感。这一句交代了只身赴日的背景，暗示了只身赴日的动机。最后一句从反面作笔，申说此行目的。“春风”犹言“春光”，诗人到异国，绝没有“春风秋月等闲度”的闲情逸致，而是抓紧青春时光，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这就是结句的潜台词。

后一首应日人银澜索句而作。首联大气磅礴，格调高亢。承接题面“黄海舟中”字样，写只身渡海。“去复来”较之“独向东”，不仅所含情事内容有别（去而复来，两次东渡），同时给人一种“挟风走雷”的气象，令人感到那种“百折千回”的执著，其飒爽英姿一起笔就勾画出来了。“只身”对应上句的“万里”，显示了不避艰险、履险如夷的豪情胜慨。“挟春雷”更是气概非凡，给壮阔画面带进了滚滚雷声。诗人主体形象因这句也更加丰满高大、意气风发：眼前是横掠万里的浩荡长风，胸中是唤醒民众的革命激情。颔联点出观图之事，写满腔孤愤。诗人救国救民的壮志，并没有停留在缥缈的遐思中，而是落脚在严酷的现实上。“图画”本指地图，但与下句“江山”相对，“图画”也就有了“江山如画”之意。“移颜色”与“付劫灰”相对，一写实，一用典，叙写国土被人侵占，同胞遭受劫难的惨况，引发对日俄横行东北的极大愤慨。“忍看”、“肯使”连续反诘，字字痛心疾首，声声斩钉截铁，寄托了诗人对祖国山河破碎的深沉悲愤，表达了对朝廷腐败无能的强烈痛恨。诗作的意境由雄壮转为激愤，由奔放转为深沉。

接着下来四句转入正题，就日俄战争图抒发感慨。颈联则呼唤英杰。诗人面对现实，清醒地认识到：浊酒只能消沉斗志，它消除不了郁积心头的滴血的创痛，要改变祖国衰败的时局，需要有大批救世济时的英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志士仁人如我辈，更是义不容辞，责无旁贷。两句诗意一正一反，对比鲜明有力，表达了诗人不甘沉沦、奋起血战的内心世界。尾联写报国誓言，情调又转向壮烈，表示不惜巨大牺牲，也要收复失地。“头颅血”，即赴汤蹈火，抛头颅，洒热血。“十万”言牺牲代价之大，这“十万”中不仅有“出群才”，还包括被唤起的民众。“拼将”是义无反顾、不怕牺牲、决一死战之意。最终的目的是拯救祖国，挽回乾坤，这一句中“须”和“力”两字下得十分有力，一定要挽回！尽最大的努力挽回！这不仅是决心，是期待，也是信念。上句侧重表达为国捐躯的丹心热情，下句侧重表达刚毅不拔的理想志向。这两句诗中，反映了诗人暴力抗恶的革命主张，这种主张，在秋瑾的后期诗文中，表现得比较充分。

以上两首诗的共同点是：文思跌宕回环，感情波澜起伏，结构明显地呈现出起承转合的格局；诗中议论不失空泛，抒怀不事雕琢；风格沉雄豪放，语言明快清健，比较充分地体现了秋瑾诗歌的特色。

【习题】

1．这两首诗的抒情主旨一致，但情感内涵有细微差别，请作分析。

2．阅读秋瑾《满江红》，结合这两首诗谈谈秋瑾诗词中所勾画的爱国志士形象。

3．阅读黄遵宪《书愤》，试比较两位诗人爱国诗作的不同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