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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别号随园老人、小仓山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乾隆四年进士，乾隆十三年辞官，以诗文自娱，极山水之乐，广交天下名士，享文坛领袖之名40余年。乾嘉时期代表诗人之一，与赵翼、蒋士铨并称“乾隆三大家”。诗歌标举“性灵”，强调灵感作用，务从才力所至，在当时影响很大，形成了性灵派。袁诗无论独抒性灵，还是记游写景、探古讽今，均率真自然，清新灵巧。袁枚文章通脱雅正，横逸不拘，有自己的特色。论文能从文学本身着眼，不为成见所局限。著有《小仓山房诗文集》、《随园诗话》、《子不语》等。

乾隆丁亥冬^［2］，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3］，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4］，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5］，遇人仳离^［6］，致孤危托落^［7］，虽命之所存^［8］，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9］，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10］。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11］。

予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12］。今予殓汝葬汝^［13］，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14］。予九岁憩书斋^［15］，汝梳双髻，披单缣来^［16］，温《缁衣》一章^［17］。适先生奓户入^［18］，闻两童子音琅琅然^［19］，不觉莞尔^［20］，连呼则则^［21］。此七月望日事也^［22］。汝在九原^［23］，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24］，汝掎裳悲恸^［25］。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26］，汝从东厢扶案出^［27］，一家瞠视而笑^［28］，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29］，函使报信迟早云尔^［30］。凡此琐琐^［31］，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32］，思之凄梗^［33］，如影历历，逼取便逝^［34］。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35］，罗缕纪存^［36］；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37］，堂上阿奶^［38］，仗汝扶持；家中文墨^［39］，

汝办治^［40］。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41］；汝嫂非不婉嫕^［42］，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43］，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44］，犹尚殗殜^［45］，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46］。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47］，远吊扬州^［48］；汝又虑戚吾心^［49］，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50］，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51］，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52］，而汝以辰时气绝^［53］；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划也^［54］。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55］！

汝之诗，吾已付梓^［56］；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57］，尚未谋耳。先茔在杭^［58］，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59］，便祭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60］，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61］，一为阿兄侍者陶氏^［62］。羊山旷渺^［63］，南望原隰^［64］，西望栖霞^［65］，风雨晨昏，羁魂有伴^［66］，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67］，至今无男；两女牙牙^［68］，生汝死后，才周晬耳^［69］。予虽亲在未敢言老^［70］，而齿危发秃^［71］，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72］，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73］。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1］妹：袁枚三妹袁机，字素文，幼好读书，与高氏子指腹为婚，后高氏子行为放荡，曾建议解除婚约，但她深受封建礼教影响，坚持“从一而终”。婚后，高氏子行为愈不检，虐待其妻，又要卖妻抵赌债，不得已，逃回娘家，告官终绝关系。　［2］乾隆丁亥：清高宗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　［3］上元：县名，在今南京市区。羊山：在南京市东。　［4］觭（jī）梦：噩梦，怪异的梦。觭：通奇，单，旧指命运不好为“奇”。　［5］一念之贞：指袁素文坚持与高家成婚事。　［6］遇人仳（pī）离：嫁了不良的丈夫而被遗弃。遇人：遇人不淑的省略。仳离：妇女被遗弃而离去。　［7］孤危托落：孤独忧伤。托落：落拓，失意。　［8］命之所存：命中注定。　［9］差（cī）肩：并肩。差：即差次，分别等次。［10］遽：遂，就。躬蹈：亲身实践。　［11］艰贞：遭遇艰难时坚贞不移。　［12］同临其穴：同到埋蟋蟀的洞边凭吊。临：凭吊。　［13］殓（liàn）：给死人穿衣服装入棺中。　［14］憬然：醒悟的样子，清清楚楚地。　［15］憩：休息，此处是在书斋读书的委婉说法。　［16］单缣（jiān）：细绢做的单上衣。［17］《缁衣》：《诗经·郑风》中的一篇。　［18］奓（zhà）户：开门。　［19］琅琅然：读书的声音。［20］莞（wǎn）尔：微笑。　［21］则则：同“啧啧”，赞叹声。　［22］望日：农历每月十五。［23］九原：犹九泉，地下。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墓地名，后亦泛指墓地。　［24］弱冠：古时男子二十岁成年，行加冠礼。粤行：乾隆元年（1736年），作者21岁，经广东到广西看望其叔父袁鸿。　［25］掎（jǐ）裳：拉着衣服。恸：痛哭。　［26］披宫锦还家：乾隆三年（1638年）作者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还家省亲。披宫锦，指身穿用宫中特制的锦缎所做的袍服。　［27］东厢：东边的房子，边房称厢房。扶案：端着木案。案：木碗。　［28］瞠（chēng）视：瞪着眼睛看。　［29］长安：国都的代称，此指北京。登科：考中进士。　［30］云尔：如此之类。　［31］琐琐：种种琐碎的事。　［32］填膺：充塞胸怀。　［33］凄梗：悲哀痛苦。　［34］逼取便逝：走近眼前就消失了。　［35］嫛婗（yīní）：婴儿，《释名·释长幼》：“人始生曰婴儿，……或曰嫛婗。”这里指儿时。　［36］罗缕纪存：详尽细致、有条有理地记录下来。　［37］义绝：断绝关系。指素文离婚。　［38］阿奶：指作者的母亲章氏。［39］文墨：指文字往来的事务。　［40］

（shùn）：目示。这里谓指望。　［41］明经义：了解经书的道理。谙（ān）雅故：熟悉古代典故。　［42］婉嫕（yì）：柔和温顺。　［43］刺探：询问情况。［44］小差（chāi）：病情稍愈。差：同“瘥”。　［45］殗殜（yèdié）：病情不十分重，半卧半坐。［46］聊资：姑且拿来。　［47］无害：没有生命危险。　［48］吊：探访古迹。　［49］虑戚吾心：怕让我担心。　［50］绵惙（chuò）：病情危急，气息微弱。　［51］诀：告别。　［52］未时：下午一时到三时。　［53］辰时：上午七时至九时。　［54］筹划：商量。　［55］而竟已乎：就这样完了吗？［56］付梓：付印。梓：古代刻字印刷的木版。袁枚将素文的诗附在《小仓山房诗文集》卷后。　［57］窀穸（zhūn xī）：墓穴。　［58］先茔：祖先的坟墓。　［59］宁：安葬。　［60］阿印：素文有两女，一名阿印，早死；一由袁枚代嫁。　［61］阿爷：父亲。作者父袁滨，曾为幕僚，早已去世。侍者：侍妾。［62］陶氏：作者侍妾。　［63］旷渺：空旷辽阔。　［64］原隰（xí）：原野低洼之地。　［65］栖霞：山名，在南京市东。　［66］羁魂：寄居他乡的鬼魂。　［67］戊寅年：乾隆二十三年（1758），此年作者丧子，袁素文有哭侄诗《阿兄得子不举》。袁枚写此文时尚无子，两年后得男。　［68］两女：作者妾钟氏所生之孪生女。牙牙：婴儿学话声。　［69］周晬（zuì）：周岁。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育子》：“生子百日。置会，谓之百晬；至来岁生日，谓之周晬。”　［70］亲在未敢言老：父母尚在，自己不敢称老。时年作者51岁，老母尚在。　［71］齿危：牙齿摇动。　［72］阿品：作者堂弟，名树，字东芗，时任河南正阳县令。　［73］九族：古代指本身及以上父、祖、曾祖、高祖，以下子、孙、曾孙、玄孙为九族。也有人说指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为九族。这里泛指内外亲属。

袁枚《祭妹文》善借日常琐事，抒写兄妹莫逆之情、伤悼亡妹之痛。

全文的基本线索是葬妹—忆妹—慰妹—祭妹。文章从“葬妹”写起，交代祭文缘起。妹妹中年早逝，客死他乡，幼年向往之地，反成埋骨之所。起笔饱蘸着悲哀之情，开篇笼罩着悲怆之气。

接下来叙写死因。袁素文的悲剧命运源于封建礼教的毒害，因中毒甚深而恪守“一念之贞”，终于导致“遇人仳离”、“孤危托落”。作者却引咎自责，说妹妹之所以深遭毒害，是因儿时陪自己读“诗书”之故。这种自责显然苛严过甚，但唯其苛严过甚才见对逝者感情之深。

文章的重点是“忆妹”，以时为序，分未嫁时、离婚后、去世前三层叙述，每层的基本格局是叙琐事—发悲情。未嫁时记了四件事：一是童年嬉戏，帮捉蟋蟀，同葬死虫，见妹妹纯真，天性善良；二是书斋诵读，书声琅琅，先生夸赞，见妹妹早慧，好学上进；三是念远送别，依依不舍，掎裳悲恸，见妹妹多情，深挚率性；四是喜迎荣归，急忙出门，不及放碗，见妹妹情重，悲喜交集。作品通过这些琐事，把一个天真稚气、聪敏好学、可爱多情的少女形象活脱脱勾画出来，使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离婚后记了两件事：一是侍奉老母，协理家务，赞扬妹妹既贤且淑的品德；二是关心兄病，终宵探视，念书解闷，表现妹妹肠通肝连的情意。去世前记了两件事：一是危在旦夕，“阻人走报”，可见爱哥哥胜过爱自身；二是忍死以待，“一目未暝”，可见死前仍一心系念兄长。以上八件琐事，叙写具体逼真，不是空泛的概写，而是真切再现富有情致的生活细节；笔端饱蘸感情，不仅事情本身情意深浓，而且每叙一事之后，则继之以哀婉深沉的抒情，更增加了感情浓度。特别是最后描写素文去世的情景，从两人的心理入手，写素文处处为兄长着想的深情，兄长未能送别妹妹的悔恨，将悲哀之情推向极致。

“慰妹”，叙述妹亡后作者所作之事：刻印妹诗，代嫁妹女，为妹作传，葬妹羊山。这样安排，从抒情上来说，便于引发“汝死我葬，我死谁埋”的孤伤之感；从章法上来说，恰好与文首的葬妹相呼应，以葬妹起，以葬妹收，结构相当完整。此段后半分写阴阳两界，悬想死者——“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实写生者——膝下无男，堂弟远隔，香火难继，哀人自怜之情难抑。自怜实为对妹妹的更深的痛悼，妹妹之死，带走了一切，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悲哀！

最后紧承上文“祭妹”，“身前”、“身后”句上呼“汝死”、“我死”句，是情感的继续涌流。“哭汝”、“奠汝”回到祭妹本事，描写祭奠场景，“不闻”、“不见”字字含痛，催人泪下。“纸灰飞扬，朔风野大”，两句景物描写，渲染了特定场景的悲凉气氛。“纸灰飞扬”，祭奠已毕，“朔风野大”，不堪久留。然而，作者不忍归去，足虽动而目屡回，以此镜头定格，斯人悲情无极。“呜呼哀哉”虽是祭文惯用结语，但给人以呼天抢地的现场实感。

《祭妹文》全文只有两个“哭”字，但作者那种悼亡伤逝之情，却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是因为发乎深情，其次得益于寓情于事。再加上遣句自然，用语精绝，遂成为哀祭文精品，有人说，它可与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欧阳修的《泷冈阡表》鼎足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