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忠毅公逸事[1]
方 苞
方苞(1668—1749),子灵皋,号望溪,清桐城(今安徽桐城)人。清中叶桐城派创始人,主张“义法”之说,要求作文章“言之有物”、“言之有序”、“清真雅正”,提倡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并重,并讲求词语的“雅洁”,这些主张对当时及后世均颇有影响。他的观点被同乡弟子刘大櫆、姚鼐继承并发扬光大,遂形成著名的桐城派。方苞的散文以自己所标举的“义法”及“清正雅洁”为旨归,写得简练雅洁有断制,没有枝蔓芜杂的毛病,结构谨严,明白晓畅,开创了清代古文的新面貌。弱点是感情比较淡泊,形象性不强,气魄不够大。著有《望溪集》。
先君子尝言[2]: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3],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4],微行入古寺[5]。庑下一生伏案卧[6],文方成草[7]。公阅毕,即解貂覆生[8],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9]。及试[10],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11],呈卷,即面署第一[12]。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13],他日继吾志事[14],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15],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16],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17],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18],为除不洁者[19],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20],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21],目光如炬,怒曰:“庸奴[22]!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23],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24],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25],趋而出[26]。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崇祯[27]末,流贼[28]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29]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30]鼓移,则番代[31]。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32]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日:“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史公治兵[33],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34],候太公、太母起居[35],拜夫人于堂上。
余宗老涂山[36],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37]。
【注释】
[1]左忠毅公:左光斗(1575—1625),字遗直,号浮左,明末桐城人。万历年进士,官至御史。不畏权贵,敢于直言,因上奏章弹劾太监魏忠贤,被构陷下狱,受酷刑,惨死于狱中。 [2]先君子:先,多用于已故去的尊长。作者自称其已死去的父亲方仲舒。 [3]视学:古代称担任考官为视学。京畿(jī):国都所在地,京城。 [4]从数骑(jì):几个骑马的随从跟着。骑:名词,一人一马。 [5]微行:古代帝王或朝廷高官外出,穿着平民的衣服,以隐藏自己的身分。 [6]庑(wǔ):廊下小屋。这里指古庙厢房。 [7]成草:已写成的草稿。 [8]貂:貂皮外衣。 [9]史公可法:史可法,字宪之,明祥符(今河南开封)人,崇祯时进士。南明福王时以兵部尚书大学士督师扬州抗清,兵败,不屈而死。[10]试:童生岁试。 [11]瞿(jù)然:惊视的样子。 [12]面署第一:当面批字,定为第一。[13]碌碌:平庸无能。 [14]志事:志向事业。 [15]厂狱:明代特务机构东厂所设的监狱,多由太监掌管。 [16]逆阉:指魏忠贤。伺:探察。 [17]炮(páo)烙:殷纣所发明的一种酷刑,令犯人在烧红的铜柱上走。后来泛指烧灼的酷刑。 [18]镵(chǎn):类似铲子的工具。 [19]为:这里是装作的意思。 [20]席地:以地为席。 [21]眦(zì):眼眶。 [22]庸奴:无能的奴才,不识大体的奴才。 [23]昧:不明事理。 [24]俟(sì):等待。奸人:指魏忠贤的狱中爪牙。构陷:编造罪名来陷害。 [25]噤:闭口。 [26]趋:小步紧走。 [27]崇祯:明思宗年号。 [28]流贼:明清士大夫对李自成、张献忠起义军的蔑称。蕲、黄、潜、桐:指湖北蕲州、黄州和安徽潜山、桐城。 [29]以凤庐道:以凤阳、庐州二府(府治在今安徽凤阳县、庐江县)道员身分。明时,分一省几道,一道的长官称道员。檄(xí):古代官府用以征召、晓谕或声讨的文书。 [30]漏:古代滴水记时的器具。鼓:分一夜为五更,每过一更要击鼓报时。 [31]番代:轮班替换。 [32]铿然:金属碰撞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33]治兵:训练军队,统帅军队。 [34]躬造:亲身到。 [35]候起居:问好,请安。[36]宗老涂山:同一宗族的老前辈。涂山:方苞本族祖父的号。 [37]乃:是。云:语末助词。
【评析】
本文的不寻常,就在于只通过两三件逸事,就写出了主人公的风貌、风格、风神。
左公两件逸事:视学和下狱。史公两件逸事:守御和治军。本文以左公逸事为主,史公逸事为辅。
先看左公逸事的描写。写视学,通过左光斗对史可法的赏识、提拔,表现左光斗的爱才。“视学京畿”的描写几乎全由细节构成。第一个细节是在古寺中“解貂”、“掩户”。“解貂”是怕卧中书生冻坏,“掩户”是怕卧中书生受风寒,如此慷慨、如此细心,足见左公为国觅才之忱。第二个细节是试场上“注视”、“面署”。不顾失态,“瞿然注视”,且惊且喜之状可掬;刮目相看,“面署第一”,提携奖掖之心难掩,主考细节足见左公为国惜才之情。第三个细节是私宅里“召入”、寄望。“使拜夫人”之举,表明左公已视史如子;“继吾志事”之语,表明左公重史胜子(诸儿碌碌,不堪继志),召见细节足见左公为国用才之忠。通过这一系列细节描写,我们强烈感受到左公不仅是一位抚恤后进、爱才心切的朝廷官员,而且是一位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的性情中人。
写下狱,通过史可法对左光斗的关切、探望,表现左光斗的嫉恶。也是从大处着眼,细处入笔,写了一连串精彩细节:席地倚墙—以指拨眦—怒斥爱徒—摸械欲击。席地倚墙,是宁折不弯的姿态,体现出左光斗的刚强不屈。他“筋骨尽脱”,无法站立,就“席地”而坐,因无法支撑,又只得“倚墙”。以指拨眦,是情急难耐的举动,他听到“呜咽”声知道来者是史可法,急欲重睹爱徒一面,由于“面额焦烂”而“目不可开”,就“奋臂以指拨眦”,他要忍受何等难忍的痛楚,方能开眼一望。他几乎攒集了残存的生命的最后力量,眦开则“目光如炬”(点睛之笔),闪现着刚毅的斗志和如火的激情。可见到史可法后似乎一反常态,既无抚慰,又无嘱咐,却只有切齿怒斥,对国事的忧患、对阉党的痛恨、对学生的深爱和厚望,都包容在一阵怒骂之中。这叫反常合道,越是怒不可遏、声色俱厉,越显出左光斗的刚肠赤心。最后以刑具“作投击势”远非绝情,在虎狼之穴,他只能以这种过激行动驱迫爱徒尽快脱离险境,他不许爱徒“轻生而昧大义”,唯愿史可法继其踵武尽忠“国事”……左公爱护贤才的深沉、国事为重的刚烈,都于突兀剧烈的动作和字字如火的叱责中凸现出来。
以上两件逸事,爱才体现其柔的一面,嫉恶体现其刚的一面,两者有着内在联系。视学情事中,左公之重史可法,盖因其能“继吾志事”——为朝政清明同阉党作斗争,爱才紧连着嫉恶。下狱情事中,左公嫉恶入骨,深惧可任国事者遭“奸人构陷”,以致无人支拄天下,嫉恶隐含着爱才。爱才与嫉恶,都统一在左光斗以国事为重(“忠毅”)的政治品质上。
本文后面接写史可法逸事,是对左光斗的侧面烘托,借“生”之行事,反映“师”的巨大影响力;借“生”之形象,反射“师”的灼人光彩。他“守御”勤于国事,夙夜不懈,源于左公重托殷望(“恐愧吾师”);他“治兵”往来桐城,躬造拜望,盖因左公恩重如山。师的精神风貌、高洁人品已在生的身上得到了重现。至于前面的冒死探监、流涕述事,无不从侧面表现了左公的人格魅力和精神感召力。
文章结尾“余宗老涂山”等语言之凿凿,与文章开头“先君子尝言”遥相呼应,增强了材料的真实性与文章的感染力,同时,保证了行文结构的完整性。
【习题】
1.试谈本文选材与组材的特色和效果。
2.简析文中左公爱才与嫉恶的内在联系。
3.方苞十分讲求“古文义法”,请结合《狱中杂记》和本文谈谈他的为文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