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风月^［1］

张　岱

张岱（1597—1679），字宗子，一字石公，号陶庵，明末山阴（今浙江绍市）人。出身仕宦家庭，有家学渊源。无意科举求仕，喜欢读书漫游，通晓音乐戏剧。晚年亲历易代之变，披发隐居浙江剡溪，专心著述。张岱是晚明散文大家，内容取材广泛，多追忆往昔繁华，寄托亡国感叹。艺术上兼取公安、竟陵之长而自成一格，擅长人物传记，风景描写亦佳，结构精巧，笔力高致，细腻生动，饶有诗意。著有纪传体明史《石匮书》，另有《陶庵梦忆》、《琅嬛文集》和《西湖梦寻》等多部文集，《陶庵梦忆》是他的代表作。

广陵二十四桥风月^［2］，邗沟尚存其意^［3］。渡钞关，横亘半里许，为巷者九条。巷故九，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什百之。

巷口狭而肠曲，寸寸节节，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杂处之。名妓匿不见人，非向导莫得入。

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烧，出巷口，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之前^［4］，谓之“站关”。茶馆酒肆岸上纱灯百盏，诸妓掩映闪灭于其间，疤戾者帘，雄趾者阈^［5］。灯前月下，人无正色，所谓“一白能遮百丑”者，粉之力也。游子过客，往来如梭，摩睛相觑，有当意者，逼前牵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肃客先行^［6］，自缓步尾之。至巷口，有侦伺者，向巷门呼曰：“某姐有客了！”内应声如雷。火燎即出，一俱去，剩者不过二三十人。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7］，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擘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8］，故作热闹，以乱时候^［9］；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10］，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

余族弟卓如，美须髯，有情痴，善笑，到钞关必狎妓，向余噱曰：“弟今日之乐，不减王公。”余曰：“何谓也？”曰：“王公大人侍妾数百，到晚耽耽望幸，当御者不过一人。弟过钞关，美人数百人，目挑心招，视我如潘安，弟颐指气使，任意拣择，亦必得一当意者呼而侍我。王公大人岂过我哉！”复大噱，余亦大噱。

【注释】

［1］二十四桥：李斗《扬州画舫录》云：“二十四桥即吴桥砖家，一名红药桥，在熙春台后。”吴桥砖家在扬州西郊。风月：旧时指男女间情事。　［2］广陵：旧时扬州别称。　［3］邗（hán）沟：古地名，春秋时吴地。在今江苏扬州市东南。　［4］倚徙：亦作“徙倚”，犹如徘徊，流连不去。盘礴：即般礴。箕坐：坐时两脚分开。　［5］阈（yù）：门槛，门限。　［6］肃客：恭敬地引进客人。　［7］醵（jù）钱：凑钱，集资。　［8］谑浪：戏谑不敬。　［9］乱：迷惑，横渡。这里指打发（时间）。　［10］老鸨：鸨母，旧日开设妓院的女人。

【评析】

古来写青楼女子的作品不少，但像张岱那样写得逼真传神的却不多见。

《二十四桥风月》仅七百余字，却把青楼女子的辛酸、凄楚写得透骨淋漓。作者用高度简洁的笔墨，将被侮辱、被损害者的悲苦命运浓缩到一个晚上来表现。写她们“站关”的忙碌，“倚徙盘礴”于岸边，“掩映闪灭”于灯下；写她们“肃客”的卑驯，“忽出身分”，“缓步尾之”；写她们等客的无奈，“醵钱”买烛，延宕时辰，“故作热闹”，以掩“凄楚”；写她们空归的可怜，“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自“傍晚”到月上，到“二漏”，到“夜分”，作品依次组接青楼生活镜头，构成一组社会最底层的人生画面。张岱的过人之处是不写个像写群像，竟写得那么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呼之欲出。他不是以一种狎弄、漠然的态度来写这些女人，而是笔端常蘸着同情；他不只是摹写被写之人的一些外在的情状，而且以解剖刀般的笔触透视出她们的内心世界。最让人称道的是写茶馆等客的那一幕：“灯烛将烬”，“黑无人声”之时，茶博士以“呵欠”委婉逐客，诸妓只好“醵钱”买烛“寸许”，腆着脸待下去，这是何等的贫困，何等的无奈！她们“故作热闹”，或“娇声”唱曲，或相谑“嘻笑”，以打发等待“迟客”的难熬的时光，抑制内心的空落、苦闷和悲凉。夜晚在悄悄地流逝，而“迟客”终是未来，诸妓“笑言”声中，不禁“渐带凄楚”，这是作品中最为传神之笔，苦等的失望、自怜的悲哀、受罚的恐惧，在这些女人的心头交织冲撞。古人论文说“盖写其形，必传其神；传其神，必写其心”，而非独具慧眼之人，绝难透过生活表象写出如许心底波澜。

张岱的文章，以博观约取、简洁有力见长。此篇下笔擒题，紧扣“风月”，写诸妓“凄楚”。与“妓”相关的必要交代极为简洁：由“桥”而“关”，由“关”而“巷”，由“巷”而“妓”，层出钩联，不枝不蔓。写诸妓，稍提“名妓”而重写“歪妓”（身分更低微者）；写“歪妓”，略写“肃客”者而详写“等客”者，写后者更能突出作品的主题。除细腻入微的正面实写外，作者还留下了许多艺术空白，如诸妓“肃客”后的惨遭嫖客蹂躏，空归后的饱受鸨母折磨，都留待读者去想象。

作者还运用反衬比照来写妓女们的不幸。如游子过客“往来如梭，摩睛相觑”（“摩睛”二字妙绝，写出嫖客贪色之切，挑剔之苛），俨然一副在集市上挑拣商品的神态。而文章结尾引卓如“乐不减王公”数语，亦是以纨绔的浅薄、无耻反衬诸妓之卑贱、痛苦。

有人说，张岱之所以写得那么深入细致，自然动人，是因为他非常熟悉那些生活，其实更实质的原因在于他有一颗真诚脱俗的善良之心（此文虽说不上字字含情，但从“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结句的“大噱”——实为苦笑，可见作者情怀一斑），有是心方有特别的眼光，方有感人的文字。

【习题】

1．浅谈《二十四桥风月》描写青楼生活场景的思想意义。

2．张岱写人善于传神，结合作品谈谈这一特点。

3．阅读《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试析张岱小品文的语言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