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丘　记^［1］

袁宏道

袁宏道（1568—1610），明代著名文学家，字中郎，号石公，湖北公安人。万历二十年进士，官至吏部郎中。曾长时间隐居乡间和外出游历，写有大量的山水游记。与兄宗道、弟中道并称“三袁”，开创了文学创作中的“公安派”。袁宏道受李贽影响很深，重视戏曲小说，有很多进步的文学见解，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拟古文风，认为时有变化、文有古今，文学应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他极力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充分表现作者的个性。其创作以小品文成就最为突出，自由抒写，清新活泼，率真自然，情调闲适，在“三袁”中成就最高。有《袁中郎集》传世。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2］，其山无高岩邃壑^［3］，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4］，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5］，而中秋为尤胜。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6］，连臂而至。衣冠士女^［7］，下迨蔀屋^［8］，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9］，置酒交衢间^［10］。从千人石上至山门^［11］，栉比如鳞^［12］，檀板丘积^［13］，樽罍云泻^［14］，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15］，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竟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16］。未几而摇手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17］，寂然停声，属而和者^［18］，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19］，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20］，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21］，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深不可测^［22］，飞岩如削。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23］，峦壑竞秀，最可觞客^［24］。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面北为平远堂旧址^［25］，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26］。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27］，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28］；而病寻作^［29］，余既乞归^［30］，恐进之兴亦阑矣。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31］，登虎丘者六。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32］，迟月生公石上^［33］。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34］！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35］！”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注释】

［1］虎丘：山名，又名海涌山，在苏州城北七里。春秋时吴王阖闾葬在这里，传说葬后三天有“白虎踞其上”，故称虎丘。　［2］可：大约。　［3］邃（suì）壑：幽深的山谷。　［4］箫鼓：吹箫敲鼓，此处用作动词。　［5］纷错：指游人很多，来来往往。　［6］倾城阖（hé）户：全城关闭门户。　［7］衣冠：古代士以上阶层的人戴冠，后因以衣冠连称，代指世族、士绅。士女：古代指未婚的男女，即青年男女。［8］迨（dài）：及，至。蔀（bù）屋：蔀，遮蔽，引申为光线暗淡；蔀屋，阴矮低暗的小屋，此处指贫苦人家。　［9］重茵：重叠的垫席。　［10］交衢（qú）：通衢，四通八达的大路，指虎丘的大道。　［11］千人石：虎丘山半腰的一块大磐石，石面平坦，面积甚广，可容千人，因名“千人石”。山门：寺庙的外门。［12］栉（zhì）比：像梳齿一样密密地排列。　［13］檀（tán）板：檀木制的歌唱拍板，打节拍用。［14］樽罍（léi）：古代盛酒的器具，樽的形状像杯，罍的形状像壶。　［15］雷辊（gǔn）电霍：形容车轮的转动声如雷鸣，疾如闪电。　［16］妍媸（chī）：美丑优劣。　［17］瓦釜：古代两种陶制的伴乐器，这里喻指水平不高的歌声。　［18］属（zhǔ）而和：相互跟随唱和；属，连接，跟随；和，唱和。［19］竹肉相发：器乐与歌声相互配合。竹：管类乐器，这里指乐器发出的音调。肉：歌喉，这里指歌声。［20］荇（xìng）藻：荇菜、苔藻，本为水生植物，这里借指月下花树散乱的影子。　［21］刻：古代计时单位；古代以铜漏计时，一昼夜分为一百刻，一刻略小于今天的一刻钟；这里指字音拉得很长。　［22］剑泉：潭名，又名剑池，在千人石北。水深约两丈，终年不涸，两侧崖高百尺，峭壁如削，传说是秦始皇用剑劈开的。　［23］千顷云：山名，在虎丘山上。天池：山名，在苏州阊门外三十里处。案：几桌类器具。　［24］觞（shāng）客：用酒招待客人。觞：古代的酒杯，这里用作动词，即劝人饮酒或自饮。［25］平远堂：虎丘山致爽阁旁的一座建筑物，当时已废，后修复。　［26］虞山：在常熟县西北。［27］江进之：名盈科，湖南桃源人，万历年间进士，曾任长洲县令。　［28］祠：祠堂，古代祭祀祖先或贤能有功德者的庙堂。这里用作动词，建祠以祭祀。韦苏州、白乐天：唐诗人韦应物和白居易，均曾任苏州刺史。　［29］寻：随即，不久。　［30］乞归：请求辞官返里。　［31］吏吴：在吴县（苏州州治所）做官。　［32］方子公：名文僎，新安人，袁宏道的门客。　［33］迟月：待月。迟：等候。生公石：在千人石北面，相传是梁代高僧竺道生（世称生公）曾在那里讲经说法。　［34］乌纱：唐以后官员们的制帽，代指官吏。皂隶：古代官府中的差役。　［35］如月：指证之词，即以月为证。

【评析】

“中郎所叙佳山水，并其喜怒动静之性，无不描写如生。”江盈科这句话，道出了袁宏道山水小品的精神。《虎丘记》描绘了“佳山水”，更抒写了“喜怒动静之性”：厌恶官场败德，寄情山水之美，渴望与民同乐。

与传统的山水游记相比，《虎丘记》有三点不同，一是以民俗画为主体，风景画只是作为背景；二是所记非某一中秋见闻，而是综合性描述；三是审美感受在物象描述中成为归宿点。

起笔简要交代虎丘的地形特征和地理位置，“无”暗示易登，“近”暗示易往，夷以近则游者众。果然，平日，游人不断（“无日无之”）；良辰，游人更多（“纷错如织”）；中秋，游人最众（“尤胜”）。这几句如拾级登高，写尽游人繁盛。

下文扣住“中秋尤胜”四字，具体描绘中秋虎丘盛况。文分两层用笔，从游人“出”写到游人“唱”。“倾城阖户”见出游之踊跃；“靓妆丽服”见出游之郑重；“置酒交衢”，见出游之豪兴。接下来是一个全景式的鸟瞰：“雁落平沙”上呼“倾城阖户”，喻其多；“霞铺江上”上呼“靓妆丽服”，喻其美；“雷辊电霍”上呼“置酒交衢”，喻其闹。而“檀板丘积，樽罍云泻”更是极尽夸张之能事，“檀板丘积”暗勾下文“唱者千百”，“樽罍云泻”又隐联上文“置酒交衢”。以上这些描写都是渲染和铺垫，文章的重心是月夜竞歌。这一段写得极有层次，就时间而言是渐次推移：“布席之初”—“未几”—“已而”—“比至夜深”；就人数而言是逐步递减：“唱者千百”—“得数十人”—“才三四辈”—“一夫登场”；就歌声而言是由杂到清：“声若聚蚊”—“摇手顿足”—“竹肉相发，清声亮彻”—“音若细发，响彻云际”；就意境而言是由闹到静：喧闹（凡俗）—趋静（转雅）—更静（清雅）—极静（空灵）。最终，声、景、情高度和谐，天、人、我浑然一体。“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两句，从侧面烘托了歌声的艺术效果，拓宽了文章的艺术境界。作者将审美视觉对准陶醉于湖光山色之间的人和世俗生活情趣，音乐美、自然美和世俗的情趣美得到了最佳融合。

与上面详写夜之所“闻”不同，下面略写日之所“观”，写虎丘的自然人文景观，由“剑泉”带出“千顷云”，继而带出“天池诸山”、“虞山”，最后带出“文昌阁”、“平远堂”，借平远堂的毁废日久与谋复不就，引出对仁民爱物的前贤的思慕，对山川兴废的感慨。这段文字质直爽洁，是上文的补写，也是全文的过渡。

结尾追忆“往事”：最后一次登虎丘，“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作者意识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对官场的不满情绪毫不隐讳。文章以“解官”后对虎丘之月、石上听曲的眷恋作结，流露出醉心自然的情趣和与民同乐的心愿。这也正是这篇小品的主旨。

袁宏道写文章笔意灵动，挥洒自如。《虎丘记》的妙处不仅在于取材角度的选择，而且还在于笔墨多变：由概述到细描，由鸟瞰到特写，是“变”；由记夜歌到绘日景，由写民乐到抒己情，是“变”；同写歌声，由“声若聚蚊”到“音若细发”，是“变”；同写秋月，先着眼于天（“明月浮空”），后着眼于地（月影横斜），是“变”。求“变”，正是袁宏道创作的一大特色。

【习题】

1．试述这篇山水小品所表现的作者情怀。

2．分析本文取材角度的特点，谈谈这样处理对表现文章主旨的作用。

3．结合《满井游记》和本文，谈谈袁宏道小品文的抒情写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