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屏显示专题章节

宗臣（1525—1560），字子相，扬州兴化（今江苏兴化县）人，明代嘉靖进士，官吏部考功郎、稽勋员外郎。他为人刚直不阿，不肯趋炎附势，尤其反对奸相严嵩专权，结果被贬到福建作参政（参议官）。后来因抵抗倭寇有功，擢升提学副使，不久病死于任所，时年仅36岁。宗臣为明“后七子”之一，其散文创作较为出色，内容以指斥时弊、描写抗倭为主，重要作品有《报刘一丈书》、《西门记》、《西征记》等；亦有不少诗歌作品，但内容比较单薄，成就不如散文。有《中子相集》15卷传世。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2］，以慰长想^［3］，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4］，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5］？书中情意甚殷^［6］，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7］，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8］，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9］，门者故不入^［10］，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11］，袖金以私之^［12］。即门者持刺入^［13］，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14］，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15］，谢客矣^［16］，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17］，走马抵门^［18］。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19］！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20］，则惊走匍匐阶下^［21］。主者曰：“进！”则再拜^［22］，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23］。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24］，他日来，幸勿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25］，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26］。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27］。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28］！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29］。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30］，即经年不往也。间道经其门^［31］，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32］，以此常不见悦于长吏^［33］，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34］：“人生有命^［35］，吾惟守分尔矣^［36］。”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37］？

乡园多故^［38］，不能不动客子之愁^［39］。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40］，则又令我怆然有感^［41］。天之与先生者甚厚^［42］，亡论长者不欲轻弃之^［43］，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幸宁心哉^［44］！

［1］刘一丈：刘墀（chí）石，因他排行第一，又是长辈，故称其为刘一丈。一：排行第一；丈：对长辈的尊称，如今称“老伯”。　［2］长者：长辈，指刘墀石，赐：敬语，赏，给。　［3］长想：深长的思念。　［4］馈遗（wèi）：赠送礼物。　［5］不才：无才，自谦之称。　［6］殷：殷切，深厚。［7］孚：信；相孚：互相信任。称：合适，称职。语：这里是劝勉的意思，此指刘一丈委婉地劝宗臣要努力和上司搞好关系。　［8］不孚之病：不被上司信任的毛病。　［9］策马：鞭打着马，形容奔走。策：鞭打。权者：有权有势的人，指严嵩、严世蕃父子。　［10］故不入：故意不让进去。　［11］甘言媚词：甜言蜜语，巴结人的话。作妇人状：故意扭捏作态。　［12］袖金以私之：取出衣袖里藏着的银子，偷偷地送给守门人。私之：私下行贿。　［13］刺：名刺，谒见时用的名片。明代官场谒见，用红纸写官衔、姓名投递通报。　［14］仆马：仆人和马匹。　［15］相公：唐宋以后对宰相的尊称。　［16］谢客：谢绝见客。　［17］盥栉：梳洗。盥：洗手。栉：梳发。　［18］走马抵门：走马：骑马前往。抵门：指抵达权者之门。　［19］何客之勤也：怎么你这个人来得这样勤呢，“勤”含有讥刺来客努力巴结的意思。［20］南面：面向南。古代尊者接见卑者，尊者面向南，卑者面向北。　［21］惊走：慌忙跑上前。匍匐：在地上爬行，这里指趴倒。　［22］再拜：拜了又拜。　［23］所上：“所”字结构，送给的。寿金：祝寿的礼金，实即贿赂。　［24］官人：对有官职的人的尊称。　［25］所交识：朋友，熟人。　［26］虚言状：虚假地描述了相公厚待的情景。　［27］畏：佩服，惊羡。　［28］某也贤：某人很有才德。某：指上文的“客”。　［29］心计：心中盘算。　［30］岁时伏腊：泛指逢年过节。岁：年节。时：四时节令。伏腊：即夏伏、冬腊，都是祭祀的节日。　［31］间：间或，偶然。　［32］褊（biǎn）衷：褊狭的内心。［33］见悦于长吏：被上司喜欢。　［34］大言：扬言，这里带有对人表白自己心迹的意思。　［35］人生有命，化用孔子“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之语，表示不钻营。　［36］守分：安分守己。　［37］迂：迂腐，固执，不通世故。　［38］乡园多故：家乡经常闹灾。当指倭寇侵扰频繁。　［39］动客子之愁：触动游子的乡思情怀。　［40］抱才而困：有才能而陷于困厄的境地，即怀才不遇。　［41］怆然：悲伤的样子。　［42］天之与先生者：先生的先天禀赋，指刘一丈“抱才”而言。　［43］轻弃之：指抛弃才干而不用。　［44］幸：表示希望的意思。宁心哉：安心（等待施展才干的机会）。

一封奇特的书信，一则官场现形记！写实用书信，却超越私人交往范畴；立意在正面，却大做特做反面文章，以揭露官场黑暗丑恶，表明自己的耿直磊落。

书信开头对刘的来信略作酬答，交代了双方的密切关系和倾吐心腹的感情基础。随即摘引来信中的“上下相孚，才德称位”两句，借题发挥，引出下文。反语“才德不称”、“不孚之病”，既见作者倔强性格，又使文章迅速扬起。

“且今之世所谓孚者何哉”一句承上启下，引出全文重心：作者用漫画式的笔法，描摹官场各种人物的丑恶关系，着力刻画那些求仕者无耻钻营、拍马求宠的丑态。求仕者钻营分三步：求谒—拜主—骄人。“求谒”一层，描述求仕者惶急无奈、逆来顺受之状。因门子刁难，主人摆谱，白天候谒则低声下气，百般讨好巴结，耐心苦等，忍受饥寒毒热；夜里候谒则担心睡过，披衣坐等天明，闻鸡即起，驰奔权者之门。“拜主”一层，刻画求仕者奴颜婢膝、摇尾乞怜之态。拜相时“惊走匍匐阶下”、“再拜”、“故迟不起”；贿相时“上寿金”、“固请”、“又固请”；辞相时“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骄人”一层，勾勒求仕者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之相。“大喜，奔出”点出其莫名的得意，“喜”寓于内而“奔”形于外。奔出之后嘴脸陡变，遇熟人，已不复“甘言媚词”、“惊走匍匐”，而是眉飞色舞、得意忘形地显摆吹嘘，“扬鞭”而语，骄横轻薄之至；“虚言”其状，类乎孟子所写的乞墦齐人。求仕者确如《古文观止》所言，是“乞哀昏暮，骄人白日”。后面写权者对求仕者的巧妙提携，“稍稍”暗示私下打招呼；闻者的随声附和，“心计”挑明其心领神会。以上文字可当一部官僚“发迹史”来读，走后门、拍马屁、行贿赂才能得官，便是当时的官场现实。作品不仅刻画了求仕者的奴颜媚骨，同时勾画出门者的狗仗人势（遇求盛气凌人，趁机敲诈），相公的虚伪贪婪（纳贿半推半就，故作清廉），闻者的趋炎附势（逢上见风使舵，曲意捧场）。求仕者的前“媚”后“狂”，门者又“刁”又“奸”，相公的既“傲”且“伪”，闻者的内“精”外“滑”，写得入骨三分。作者居官京师多年，熟谙官场内幕，对于官场中人的丑态了如指掌，故能用简当之笔描绘，使人物神态、声音、阴暗心理及卑污性格毕现。这段最后两句寓答于问，既呼应本段开头，又点出全篇主旨。

接下来反扣上文之“能”，陈述自己如何“不能”（“不往”——不愿攀附权贵，不愿同流合污），因“不能”而导致“不孚”（“不见悦于长吏”）。虽然如此，作者毫无悔意，愈益“不顾”。认命（“人生有命”）实则表明要坚持操守，最后归结为一个“迂”字，再次寓答于问。由“不能”、“不孚”而“不顾”，劲健的反折显示出不屑“相孚”的傲骨。

结尾由灾祸（“乡园多故”）、乡愁（“客子之愁”）写到赞美（天与“甚厚”）、感慨（“抱才而困”）和安慰（不弃、“宁心”）。前面是答复家乡来信不可不提及的话，后面才是主要的。“抱才而困”与“不孚之病”其实本质上相通，作者的弦外之音是：我们同为不会逢迎拍马而怀才不遇之人，您何必违心劝我“背绳墨以追曲，竞周容以为度”呢？作者引刘为同调，蕴含着不尽深意，给人以无穷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