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1］

辛弃疾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居士，历城（今山东济南）人。早年组织义军抗金，后投归南宋，力主北伐抗金，屡遭猜忌诬陷，两次被罢黜，居乡间近二十年。他是南宋伟大的爱国词人，豪放派的杰出代表，与苏轼并称“苏辛”。辛弃疾以文为词，扩充了词的题材，扩大了词的表现力，开辟了词学的新天地。其词多赞美壮丽河山，歌颂抗金斗争，表达收复愿望，抒发不遇忧愤，描绘农村生活；艺术上随情挥洒，不受格律约束，善于熔铸典故，亦长于白描；词风不拘一格，既有慷慨纵横、雄奇豪壮、苍凉沉郁者，又有委婉缠绵、清新者。有词集《稼轩长短句》传世。

楚天千里清秋^［2］，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3］，献愁供恨^［4］，玉簪螺髻^［5］。落日楼头，断鸿声里^［6］，江南游子^［7］，把吴钩看了^［8］，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鲙^［9］，尽西风，季鹰归未^［10］？求田问舍^［11］，怕应羞见，刘郎才气^［12］。可惜流年^［13］，忧愁风雨，树犹如此^［14］！倩何人唤取^［15］，红巾翠袖^［16］，揾英雄泪^［17］？

【注释】

［1］建康：今江苏南京市。赏心亭：在建康城上，下临秦淮河。　［2］楚天：泛指南方的天空。［3］遥岑：远方小而高的山。远目：远望。　［4］献愁供恨：即“供献愁恨”之互文，令人一见山水即产生愁、恨之意；或言山也有情感，向人们展示了无限愁恨。　［5］玉簪螺髻：碧玉簪和青螺髻，形容远山的形状。尖形的山如同妇女头上的碧玉簪，圆形的山如同梳在头顶像螺壳似的发髻。　［6］断鸿：离群失侣的孤雁。　［7］江南游子：漂泊江南的人，作者自称。因其自济南流寓江南，故自称江南游子。［8］吴钩：宝刀名。相传为吴王阖闾时铸造的一对金钩（弯头宝刀），这里泛指佩刀。　［9］鲙（kuài）：通“脍”，把鱼肉切细。　［10］季鹰：西晋人张翰的表字，他为官洛阳时见秋风吹起，想到家乡（吴中）的莼菜羹、鲈鱼脍，便弃官归去。事见《世说新语·识鉴》。以上三句表明自己不会像张翰那样不顾国家大事。　［11］求田问舍：置田买房，说明胸无大志。　［12］刘郎才气：许汜无救世之志，只为个人置田买房，刘备批评他求田问舍，言无可采。事见《三国志·陈登传》。刘郎，指刘备。以上三句表明自己有救世之志，不同于专营私利的庸人。　［13］流年：流逝的时光。　［14］树犹如此：据《世说新语·言语》载，东晋桓温北伐，见昔年所种之柳，粗已十围，叹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这里用以表示岁月虚度，壮志未酬，迫切希望早日收复失地的心情。　［15］倩：请托。　［16］红巾翠袖：代指赏心亭上宴席间的歌女。　［17］揾（wèn）：擦拭。

【评析】

辛弃疾词多抒发抗金复国之志，报国无门之悲，权奸误国之愤，这篇登临怀古之作也是如此。但是这些情感并非赤裸裸地宣泄，而是通过借景借典委婉地表达。

开篇两句交代了登楼远眺的时令、地域和背景，用水天寥廓苍茫的空镜头来渲染气氛，隐隐流露出词人无限惆怅的愁怀。接下来三句点明“愁”和“恨”。“遥岑”三句移情及物，赋予山以生命与灵气，寄予深情厚爱。“玉簪”、“螺髻”喻峰峦的秀美，远山愈美，它引起作者的愁和恨也就愈深，词人采用“倒卷之笔”，意思由此深入一层，又显出遒劲风格。“落日”三句，前两句渲染一种苍凉、悲情的气氛，看似写景，实为抒情，以夕阳西下暗喻个人前景黯然，南宋日落西山；通过孤雁哀鸣暗喻自己乡音隔绝，北方生灵涂炭。在“落日”、“楼头”与“游子”的三重景深里，词人的自我形象淡出。“游子”之“游”多蕴，既有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之叹，又有屡遭排斥、壮志难酬之怨。这个层次在结构上承上启下，是悲情的转折。“把吴钩看了”三句直抒胸臆，但又不是直接用语言来渲染，而是选用有典型意义的动作来表现。看“吴钩”意味深长，吴钩本是战场上杀敌的锐利兵器，但现在却闲置身旁，无处用武，这一个动作把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苦闷全部表现出来。词人胸中那无处施展的急切悲愤之情、说不出来的抑郁苦闷之气，只好借“栏杆拍遍”来发泄。“无人会，登临意”六字，集中概括了词人没有知音的孤独寂寞和报国无门的英雄失路之悲。词至此，节奏愈来愈缓，感情愈来愈沉。

上片即地写景，由近到远，由景及人。下片述怀言志一波三折，三个典故叠用，表达了丰富复杂的情感内涵。先以“季鹰归未”，表示不愿归隐，“休说”是否定的语气，表达了即便处于逆境也不隐归的决心，此处从上片情绪低沉悲怆而振起，在逆境之中仍要奋斗，在凄绝之时依然振作。再以“刘郎羞见”一转，表示为国不谋私利，不能像许汜那样不顾家国而求田问舍，因为这意味着抛弃平生抗金的抱负。词人始终怀着杀敌立功以收复中原的雄心，张翰、许汜的做法都为他所鄙弃，可是，自南归以来，时光一年年地过去了，何曾有机会施展这一抱负呢？“可惜”三句转入第二层意思。借桓温感叹，道出壮志未酬、美人迟暮的感叹。词人的这种伤叹，与一般封建文人感叹岁月流逝、哀鸣人生迟暮的情感有本质的区别，后者立足于享乐难继的基点，前者着眼于大业未成的目标。凡此，均体现了辛词擅长用典、“以文为词”的特色。最后，词人感到极端忧愤，以致英雄流泪，这是第三层意思。“倩何人”三句自伤抱负不能实现，时无知己，得不到同情与慰藉。下片像写散文那样畅谈心曲，写得舒卷自如，层层递进，层层转折，越转越见词人内心感情的深沉。词的结尾十三字用一种慷慨呜咽的笔调收束住下片的议论，与上片“无人会，登临意”相呼应，使悲情孤独更为浓重，感情更为深沉。

此词结构严谨曲折，即景寓情—写态显情—议古言情—直接抒情，符合感情发展的脉络；善用拟人法、双关语，长于收纵、转折、照应，体现出“以文为词”的特点；用多个历史掌故写抱负，贴切达意，尤善于熔铸前人成句而别出新意。

【习题】

1．参读《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深刻理解本词的情感内涵。

2．本词收纵转折严密、用典托古喻今，试分析结构安排、典故运用与题旨表达的关系。

3．温习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江城子·密州出猎》等，试比较苏辛词的不同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