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后序
文天祥
文天祥(1236—1282),字宋瑞,号文山,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市)人,南宋民族英雄。理宗宝佑四年(1256年)举进士第一。恭帝德佑元年(1275年),元兵长驱东下,文天祥毁家纾难。次年临安被围,奉命往敌营议和,因坚决抗争被拘。脱逃后转战于赣闽等地,兵败被俘后英勇就义。其诗文创作以元军攻陷临安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后期所作《指南录》、《指南录后集》和《吟啸集》,表现力图恢复宋室的壮志、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和傲岸坚贞的民族气节,笔触有力,感情强烈,激昂慷慨,苍凉悲壮,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有《文山先生全集》传世。
德祐二年正月十九日[1],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2],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3],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4],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5],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6]。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7],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8],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9]。
初至北营,抗辞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10]。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11],贾余庆献谄于后[12],予羁縻不得还[13],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14],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15],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
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16],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17],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18]。”
至京口,得间奔真州[19],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20],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21]。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22]。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23]。穷饿无聊,追购又急[24];天高地迥,号呼靡及[25]。已而得舟,避渚州,出北海[26],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27],展转四明、天台[28],以至于永嘉[29]。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30];骂逆贼,当死[31];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32];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33];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徬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34],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35],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36];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37];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38];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39];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40];至海陵[41],如高沙[42],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43];至通州,几以不纳死[44];以小舟涉鲸波出[45],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46],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47],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48];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49],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为一卷[50]。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为?所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余僇[51];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余责[52]。将请罪于君[53],君不许;请罪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54],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55],复高祖之业[56],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57],亦义也。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58]。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59],予虽浩然无所愧怍[60],然微以自文于君亲[61],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62],重见日月[63],使旦夕得正丘首[64],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65],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66],名曰《指南录》。
【注释】
[1]德祐:宋恭帝赵显年号(1275—1276)。 [2]右丞相:南宋时置左右丞相,为宰相之职。右丞相之位,略次于左。枢密使,宋朝掌管国家军政的最高长官。 [3]北兵:指元兵。时元兵统帅为伯颜。修门:国都(杭州)的城门。 [4]萃(cuì):聚集。左丞相:时左丞相为吴坚(后降元)。 [5]使辙交驰:双方使者来往频繁。辙:车轮碾出的痕迹。 [6]纡祸:解除祸患。 [7]觇北:察看元方情况。觇(chān):窥视。 [8]辞相印不拜:不就丞相职。不拜:不接受任命。 [9]资政殿学士:官名,宋朝宰相罢政,多授以此荣誉官衔。 [10]“初至北营”四句:《指南录·纪事》:“予诣北营,辞色慷慨。……大酋(伯颜)为之辞屈而不敢怒。诸酋相顾动色,称为丈夫。是晚诸酋议良久,忽留予营中。当时觉北未敢大肆无状。”抗辞:正直的言辞。 [11]吕师孟:汉奸吕文焕(原守襄阳,叛变降敌)之侄,时为兵部侍郎,替敌人作内应,于德祐元年出使元军,投降。构恶:结怨。 [12]贾余庆,官同签书枢密院事、知临安府,与文天祥同使元军。元军扣留文天祥,与贾有关。献谄:指其向敌人献媚。 [13]羁(jī)縻(mí):扣留,软禁。 [14]诟:责骂。虏帅:指元军统帅伯颜。失信:指不放文天祥回宋。数:列举罪状,加以斥责。 [15]二贵酋:指万户忙古歹,招讨使唆都,都是元军的高级将领。馆伴:指来宾馆充招待。 [16]祈请使:奉表请降的使节。诣北:往元京大都(今北京市)。 [17]分(fèn)当引决:理当自杀。 [18]将以有为也:语出韩愈《张中丞传后叙》,作者引南霁云答张巡语,意谓想暂时隐忍,以图有所作为。 [19]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真州:治所在今江苏省仪征县。同时随文天祥脱险者有杜浒等十一人。 [20]东西二阃(kǔn):指淮南东路和淮南西路两制置使(掌管边防的军事长官)。淮东为李庭芝,驻扬州。淮西为夏贵,驻卢州(今安徽合肥市)。阃:指边帅。 [21]“中兴机会”二句:《指南录·议纠合两淮复兴》载,文天祥至真州,守将苗再成向其陈述恢复策略,天祥“喜不自制”,认为“中兴机会在此”,即作书与李庭芝、夏贵,约双方连兵大举。 [22]维扬:即扬州。《指南录·出真州》载,淮东制置使李庭芝得报,误认文天祥为元作奸细,下令真州守将苗再成杀他。再成不忍,开城门放他出城。 [23]诡踪迹:隐秘自己的行踪。长淮间:指淮水以南的水网地区。当时淮东宋军只守住真州、扬州、高邮等少数城市,主要交通线已被元军所控制。 [24]追购:悬赏追捕。 [25]“天高地迥”二句:犹俗语所谓“呼天不应,呼地不灵”。 [26]北海:长江口以北的海。 [27]苏州洋:今上海市附近海面。 [28]四明:今浙江省宁波市。天台:今浙江天台县。 [29]永嘉:旧郡名,治所在今浙江省温州市。 [30]诋大酋:指前文“诟虏帅失信”事。 [31]逆贼:指吕文焕、吕师孟叔侄。[32]“去京口”四句:《指南录·候船难》:“予先遣二校坐舟中,密约待予甘露寺下。及至,船不知所在。意窘甚,交谓船已失约,奈何!予携匕首,不忍自残,甚不得已,有投水耳。余元庆褰裳涉水,寻一二里许,方得船至。各稽首以更生为贺。” [33]物色:按形貌搜寻。从鱼腹死:葬身鱼腹,谓投水死。[34]瓜洲:在今江苏省邗江县南长江滨。扬子桥:即扬子津,在扬州市南十五里。 [35]不由:不由己,谓进退失据。 [36]桂公塘:小丘名,在扬州城外。 [37]贾家庄:在扬州市之北,高邮市之南。巡徼(jiào):巡查的哨兵。 [38]高邮:今江苏省县名。质明:黎明。 [39]制府:指淮东制置使的府署。檄:晓谕或讨伐的文书。 [40]城子河:在高邮县东南。哨:指元军哨兵。邂逅:不期而遇。 [41]海陵:今江苏省泰县。 [42]高沙:即高邮。 [43]海安、如皋:今江苏省县名。寇:土匪。 [44]通州:治所在今江苏南通市。 [45]涉鲸波:指出海。鲸波:巨浪。 [46]死生昼夜事也:《庄子·至乐》:“死生为昼夜。”乃语意所本。 [47]痛定思痛:事后追想当时遭受的痛苦。 [48]北关外:指临安城北的高亭山,时为元兵驻地。 [49]吴门:吴县的别称,即今江苏省苏州市。毗陵:古县名,治所在今江苏省常州市。 [50]三山:今福建省福州市。市内有闽山、越王山、九仙山,故名。 [51]“主辱臣死”二句:指皇帝遭难受辱,臣子理应效死,今不死则有余罪。僇:同“戮”。 [52]父母之遗体:指自己的身体。殆:危险。此据《孝经》观点谓自己冒险而死,是要受到指责的。 [53]请罪:请求处分自己未死之罪。 [54]修我戈矛:修整武器。 [55]九庙:古代皇帝立九庙。九庙之耻:指皇帝祖宗的耻辱。 [56]高祖之业:祖宗开创国家之伟业。开国的皇帝称高祖。此指宋太祖赵匡胤。 [57]鞠躬:敬谨貌。 [58]无往而不得死所:指无论死于何处,都是死得其所,无有遗憾。 [59]委骨:委弃,即死。 [60]浩然无所愧怍:意即光明正大,没有惭愧的地方。 [61]文:掩饰。微以自文:不能以此文饰自己(的过失)。 [62]返吾衣冠:指回到宋朝。衣冠:衣冠之乡,即指宋地。 [63]日月:比喻最高统治者。 [64]旦夕,犹言早晚,谓时间之暂。正丘首:引申为死于故乡,故国。 [65]“是年夏五”二句:《宋史·瀛国公纪》载德祐二年(1276年)五月:“(陈)宜中等乃立(赵)昰于福州,以为宋主(即端宗),改元景炎。” [66]卢陵:今江西省吉安市。
【评析】
文天祥于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年)作为南宋的特命全权代表出使元营谈判,被元方拘留,后几经风险,中途逃回,他把患难之中所写的诗编成《指南录》。指南,向着南方,取其《扬子江》诗“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句意,以表达自己忠贞不渝的爱国精神。初有自序,每首诗之前又多有小序,故本文称“后序”。作者在这篇序文中简要地记叙了出使元营与敌人抗争的情况,以及脱逃后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的流亡过程,并扼要地说明了写作和编辑诗集的经过和目的。其挺身出使之行,威武不屈之概,凌厉斥敌之言,长途越险之举,忧国忧民之情,周旋应敌之智,充分表现了这位民族英雄的品格和节操,激励了我国历代反对民族压迫而英勇奋斗、献身的人们。
这篇序文详略得宜,情感强烈,基调悲壮,变化多姿。一开始,出使元营的原因交代得了了分明,既粗笔提示又一笔不漏。兵临城下,“战、守、迁皆不及施”,别无他途,只有谈判才是上策,紧接着“北邀当国者相见”,出于“欲一觇北”和“归而求救国之策”的愿望,文天祥挺身而出,不顾个人安危,毅然“辞相印不拜”,远赴吉凶未卜之地。由势而事再及人,先谈客观形势,继写自己内心的打算,再写出使赴命,一节文字虽属简约,然行文不平不直,步步推进,使文天祥“以资政殿学士行”犹如利箭在弦,必有此举。接下来两段叙述出使敌营和乘机逃脱的情形亦跌宕起伏,初至北营的慷慨陈词震慑住对方,形势似有转机,“不幸”二字陡然逆转,文势因之顿挫;后则步步深化,“不得还”、“不得脱”、“不得归”连续出现,见出形势艰危。元方外松内紧,貌敬实怒,贵酋监视,兵围寓馆,表现出处境困难。“得间奔真州”,无望中有了希望,文笔为之一转,文势为之一振。“中兴机会,庶几在此”,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但维扬帅下逐客令,希望破灭,出现新的危机,自此穷途亡命,文章更在曲折中前进。短短几节文字,不断提挈笔势,开合动荡,顺承逆转,依据事情的复杂进程,极尽变化之能事。读者亦不难领会作者在叙事中寄寓起伏的情感:如对群臣“莫知计所出”之鄙夷;对“吕师孟构恶”、“贾余庆献谄”之憎恶;对“虏帅失信”、吕氏“叔侄为逆”之愤慨;对“维扬帅下逐客令”之愤懑;无奈“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之悲怆,诵读全文,直觉荡气回肠,感人肺腑。作者的感情沸涌,不可自制,乃至在文中一吐为快:“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不堪回首的悲慨,直指人心。
本文尤为人所称道的是第四段,始有“呜呼”兴叹,为奔纵的文势作了准备,继而历数死里逃生的经过,二十多个带“死”的句子,一气如注,似强弩连发,又似急管繁弦,读之停顿不得,胸中荡然而生充畅之气。最后一声“呜呼”总挈全节,一句“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把全文气势推向悲痛的顶点。二十几个“死”字蝉联而下,又无一相类,依据变化着的对象面貌,求取语言的腾挪变幻。如“几自刭死”,是写自杀,来源于“携匕首以备不测”;“几从鱼腹死”,来源于江中遇敌船;“几落贼手死”,来源于“骑数千过其门”;“几陷死”,来源于“夜趋高邮,迷失道”……每句之中,前述死因,后谈死情,互成因果关系,这样语言便切合情境且变化多端。
【习题】
1.文天祥被拘留时“但求欲死”与后来随祈请使北行,理当自杀而“隐忍以行”这两种做法是否互相矛盾?
2.本文在叙事中饱含澎湃激越的民族情感,试结合作品第二部分具体分析。
3.阅读《正气歌》、《过零丁洋》、《扬子江》、《金陵驿》,加深对本文思想内容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