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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语文新编(第三版)
1.6.7 武昌九曲亭记

武昌九曲亭记[1]

苏 辙

苏辙(1039—1112),字子由,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十九岁与兄苏轼同登进士科。累官至尚书右丞、门下侍郎。晚年筑室于颍川(今河南许昌市),自号颍滨遗老。苏辙是北宋著名散文家,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辙生平学问深受其父兄影响,以儒学为主,倾慕孟子,遍观百家。文章以策论见长,纵谈天下大事,善于引古鉴今,《六国论》、《三国论》等为时人所重。其散文冲和淡泊,秀杰深醇,《黄州快哉亭记》允称佳构。诗作纯朴无华,闲澹悠远。赋亦写得出色,《墨竹赋》乃其名篇。有《栾城集》传世。

子瞻迁于齐安[2],庐于江上[3]。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4],陂陁蔓延[5],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6],西曰西山,东曰寒溪。依山临壑,隐蔽松枥[7],萧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载酒[8],乘渔舟,乱流而南[9]。山中有二三子[10],好客而喜游。闻子瞻至,幅巾迎笑[11],相携徜徉而上。穷山之深,力极而息,扫叶席草,酌酒相劳[12]。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以此居齐安三年[13],不知其久也。

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小平[14]。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荫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15],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16],皆效于左右[17]。有废亭焉,其遗址甚狭,不足以席众客。其旁古木数十,其大皆百围千尺[18],不可加以斤斧[19]。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终日[20]。一旦大风雷雨,拔去其一,斥其所据[21],亭得以广。子瞻与客入山视之,笑曰:“兹欲以成吾亭邪?”遂相与营之。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子瞻于是最乐。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22]。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23]。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24],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25]。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26]。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27]。譬之饮食,杂陈于前,要之一饱[28],而同委于臭腐[29]。夫孰知得失之所在[30]?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31]。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32]

【注释】

[1]武昌九曲亭:据《清一统志》说,“九曲亭在武昌县西九曲岭,为孙吴遗迹,宋苏轼重建,苏辙有记。”武昌:今湖北鄂州市。 [2]子瞻:苏轼的字。齐安:古郡名,即黄州,今湖北黄冈。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被诬以诗文讪谤朝廷,谪往黄州,充团练副使。 [3]庐于江上:庐,寄住。苏轼到黄州的第二年,由定惠院迁居临皋亭,其地濒于江边,故云。 [4]江之南武昌诸山:黄州与鄂州隔江相对。武昌诸山,指鄂州樊山,又名袁山。苏轼《记樊山》文云:“自余所居临皋亭下,乱流而西,泊于樊山,为樊口。……循山而南,至寒溪寺,上有曲山,山顶即位坛、九曲亭,皆孙氏遗迹。”又《答秦太虚书》:“所居对岸武昌,山水佳绝。” [5]陂(pō)陁(tuó):不平坦。 [6]浮图:梵语,亦作佛图、浮屠,指高塔。精舍:佛寺。 [7]隐蔽松枥:林木丰茂,隐蔽天地。枥(lì):同“栎”,即柞树,落叶乔木,果实叫橡,叶子可喂柞蚕。 [8]策:也是杖。杖策:谓扶杖。 [9]乱流:横绝江水。[10]二三子:指若干青年儒生,语出《论语》,是孔子对他的学生们一种称呼。 [11]幅巾:不著冠,但以幅巾束首。幅巾迎笑:表示苏轼与山中的年轻人关系融洽。 [12]相劳:相互慰问。 [13]居齐安三年:本文作于元丰五年(1082年),苏轼已在黄州住了三年。 [14]获小平:得到了一块稍微平缓的地方。小平:一作“少平”。 [15]陵阜:高山。 [16]林麓:泛指山中的林木。向背:向阳、背阴。 [17]效:呈现。 [18]百围:是说树干的粗细。千尺:是指树的高度。 [19]斤:斧子一类的工具。 [20]睥睨(pì nì):侧目斜视,有所打算。 [21]斥:排斥,驱逐。斥其所据:把这棵树从它占据之地赶了出去。 [22]褰(qiān)裳:提起衣服。先之:走在前面。 [23]移日:连续好几天。 [24]撷(xié):采摘。 [25]适意:合乎自己的心意,表示自得其乐。苏轼在《超然台记》中说:“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馎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即此之谓。 [26]“方其”二句:指正当苏轼获得一种适意的乐趣时,就以为这是最愉快的享受,天下万物都不能取代这种乐趣。 [27]“及其”二句:指等到苏轼对这种乐趣享受够了,他又总是对自己满足于这种乐趣感到吃惊,觉得好笑。厌:满足。洒然:吃惊的样子。[28]要之一饱:重要的是以求吃个饱。 [29]“而同”句:吃饱之后,就把剩下的食物统统丢掉,让它们发臭腐烂。委:抛弃。 [30]“夫孰知”句:指没有人能够知道人生乐趣是从哪里获得的,又是在哪里失掉的。也就是说,人生乐趣的得失是无常的。 [31]“惟其”三句:指由于得失无常,因此只能要求自己问心无愧,处世无可责备,而姑且这样地生活在人世。姑:姑且。寓:住在。 [32]是:这,指适意而言。

【评析】

元丰二年,苏氏兄弟因“乌台诗案”分别贬谪黄州、筠州,次年苏辙专程赴黄州看望兄长,并同游武昌西山,著有《黄州陪子瞻游武昌西山》诗。后为纪念苏轼重建武昌九曲亭,苏辙又根据此番游历发挥而作此文,阐发苏轼“适意为悦”的思想情趣,表现出苏轼的游乐山水中自有磊落胸怀和洒脱风度。显然,其中也寄托着作者自己的意绪。

文章题为记亭,首段却无一字关涉九曲亭,而是叙写苏轼载酒遨游武昌诸山之乐。作者写西山的独特风光,寥寥数语渲染出一幅远隔尘世的幽山宝刹图,然后着力铺写山中二三子伴苏轼游山的豪情雅兴以及他们之间肝胆相照、趣味相投的友谊。最后两句与首句呼应,点明此段主意:唯其武昌西山风光美丽、人情温暖,故而苏轼谪黄三年,竟“不知其久也”。

次段叙写重建九曲亭的经过,亭址为游山之人必经之处,亦是观赏山景的绝佳之所,苏轼不满废亭之狭,有意重建,因其旁古木盘踞而不得。这里对于苏轼神态的描写可谓出神入化,“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终日”,及至后文大风雷雨拔去亭旁大树,再听苏轼“笑曰:‘兹欲以成吾亭邪?’”实令人忍俊不禁,似老天也受到感染,风趣一把,遂了人愿。结句“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子瞻于是最乐”近乎调侃中,再次见到对苏轼纵乐山水情怀的赞赏。

末段宕开一笔,追忆少年时追随苏轼游山玩水的情景,写苏轼游兴之浓、游趣之雅,进而推导出全文正意:“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的立身处世之道,并加以阐发,正是这样超然物外而逍遥自乐,才使得兄弟二人得以身处逆境还能如此昂首青云;正是光明磊落而又明得失之无常,才能以“无愧于中,无责于外”的姿态享受适意人生。

苏氏兄弟二人性格迥异,苏轼明敏好动,苏辙深沉喜静,二人文章亦如其人,如果说苏轼文章的魅力在于江河般一泻千里的奇纵,苏辙的文章则像暗流涌动的深渊。他曾自述其文云:“余少作文,要使心如旋床,大事大圆成,小事小圆转,每句如珠圆。”(《栾城遗言》)“圆”,沉稳而不奇突;“转”,又曲折回旋而非平衍板滞,曲折之中往往内含桀骜不平之气。本文即是如此,简单的三段,以建亭前、建亭、建亭后追忆的次序叙写,而每段中叙事、写景、议论、抒情交织,又以写“乐”贯串全篇,每段结末之句前后呼应,形成巧妙的双线结构,圆融浑成中见反复、呈波澜、露气势。

苏轼也曾评苏辙其人、其文云:“子由之本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答张文潜书》)这里指出苏辙为人沉静安详,冲夷恬淡,不愿为人所知,因而其文汪洋淡泊而内含秀杰,可谓知言。再思及此文中字里行间饱含兄弟相知相惜的情真意切,亦令人感慨。弟因兄连带获罪,无有怨尤,反友爱弥笃,在无常漂泊的一生中,二人常以诗文千里唱和,倾诉衷肠,共勉互励。此番情意,足以与苏氏文章一样,不朽于世间。

【习题】

1.文章写山、写亭、写人,谈谈作品如何将这三个部分凝结为完美的艺术整体。

2.本文中苏轼其人的情趣胸襟得到了生动的展示,试分析作品的行文技巧。

3.阅读苏轼《超然台记》,试比较苏氏兄弟叙事散文的不同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