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子传

苏　轼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苏洵之子，嘉祐进士，因不满新政，又遭人谗害，一生大半时间外任，后死于常州任所。苏轼是北宋文学最高成就的代表，他出入儒道，濡染佛禅，思想宏博，旷达通脱。其散文文思开阔，纵横恣肆，与欧阳修并称“欧苏”；其诗歌理趣盎然，意在言外，与黄庭坚并称“苏黄”；其词作境界恢弘，豪迈奔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苏轼作品将积极入世的儒家精神、刚直不阿的人格力量和豁达放任的庄禅哲学融为一体，受到后世极大推崇。有《苏东坡集》、《东坡乐府》传世。

方山子^［1］，光、黄间隐人也^［2］。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3］，闾里之侠皆宗之^［4］。稍壮，折节读书^［5］，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6］。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屋而高^［7］，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8］？”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9］，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10］，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11］，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12］，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下^［13］，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14］，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日耳^［15］，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16］。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17］，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18］？

【注释】

［1］方山子：即陈慥，字季常，晚年隐于光州、黄州间。苏轼任凤翔签判时，与其相识。　［2］光、黄：即光州（治所在今河南潢川县）、黄州（治所在今湖北黄冈市）。　［3］朱家、郭解：都是西汉时著名的游侠，喜替人排忧解难。　［4］闾里之侠：民间的侠义之士。闾里：周制国城之外置六乡、六遂，在六乡则二十五家为闾，在六遂则二十五家为里。后用为民间、乡里的通称。　［5］折节：改变以往的志节、行为。　［6］岐亭：宋时镇名，在今湖北麻城县西南。　［7］方屋：方形的帽顶。　［8］岂：其。方山冠：冠名，前高七寸，后高三寸，长八寸，汉朝祭祀时乐师所用。唐、宋时为隐士戴的帽子。　［9］“余谪居于黄”二句：苏轼《岐亭》诗叙：“元丰三年正月，余始谪黄州，至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马青盖来迎者，则余故人陈慥季常也。为留五日，赋诗一篇而去。”　［10］矍（jué）然：惊视貌。　［11］环堵萧然：住所简陋，室内空无所有。堵：墙。萧然：空寂貌。　［12］使酒：因酒使性。　［13］前十有九年：苏轼与陈慥订交于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年），为十九年前事，故云。岐下：岐山，今属安徽凤翔县。　［14］怒马：激马使其怒而奔驰。　［15］几日：谓回想起来不过几天光景。　［16］“然方山子”四句：指陈慥世代有功勋，应该得官，他如果做官的话，现在已经名声显著了。　［17］阳狂垢污：假装癫狂，故意弄成垢污不堪的样子，表示不愿为人所知。阳狂：即佯狂。　［18］傥：或许。

【评析】

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有经世治国的仕进之路，也有淡泊名利的归隐之道，还有尚武节义的行侠风气，这三者往往并不是非此即彼互相冲突的，而是彼此交织，成为世代文人终生的情结。本文的传主——方山子即试遍了这三条道路，并且，作者是自主选择而非受人请托立此传，因此方山子定是特别能打动苏轼而异于常人的。

文章开篇即写出传主与常人不同的生活道路：少年时血气方刚，一身侠气；成年后折节读书，有志用世；到晚年，由于无所遇合，乃隐于光州、黄州之间。紧接着描述这位隐人独特的生活方式：陋衣简食，著方山冠，徒步往来而无人相识，已是奇异。接下来两段作者有意识地选择了与传主今昔两次相遇作对比，指出方山子并非寻常的隐逸之辈。先叙写两人岐亭重逢，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贫则贫矣，而妻婢尚能安贫乐道，心境恬淡，何况方山子乎？接着忆及早年凤翔初识，其少年时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飞扬跋扈：“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打猎时“怒马独出，一发得之”，还“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当年侠气冲天的少年恍惚在眼前，“而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

侠与隐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却巧妙地统一在了一个人身上，方山子的由侠到仕到隐，由入世到出世，绝不是思想感情上的彻底消解。那么，方山子究竟是为何形成这般人生轨迹呢？是一般的宦途失意而隐么？隐居是否又一定要过贫困的生活呢？作者却并不急于告诉我们答案，而顺着回忆指出方山子的家世：世有勋阀，家宅富厚，要做官或是过富贵生活皆是易事，然而他都抛开了，偏要来到穷僻的山沟里，一定是独有会心之处才会如此吧。那么，被苏轼从他的神情中窥见的“精悍之色”，其中隐藏着的是什么呢？文章的最后似也有此一问：“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阳狂”二字透露了个中消息。原来这些所谓“异人”的不寻常行为乃是一种掩饰，为着理想破灭的悲痛，为着心中激情的不得不平息。方山子不正是如此吗？文章以疑问结尾，答案是肯定的，即便方山子的隐逸是自己的选择，那其中深深的悲哀却依然存在。苏轼时因诗文获罪贬谪黄州，写方山子的遭遇，实际上也是自悲不遇吧。故此非但方山子本身乃异人之一，定得以见其同类，而苏轼与其重逢于黄州，方山子得知原因后“俯而不答，仰而笑”的神态，也透露出世道已惯、惺惺相惜的信息，然又岂是言语所能传递？唯大笑置之而已。

苏轼曾自评其文：“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东坡题跋》一）本文亦可见一斑，文章一反传记传统写法，不介绍传主姓名、家世、仕途情况，而是“随物赋形”，对于这样一位隐士的心灵探索形成文章的内在结构。记两次相遇情景，先后倒置，先写隐，后写侠，显得盘旋起伏，变幻莫测。终篇处以问作结，似了非了，有苍茫不尽之妙。言外之意，可让人思而得之。

【习题】

1．谈谈苏轼写方山子由侠而隐人生道路的深层用意和思想意义。

2．文中的侠隐形象写得见情见性，请探讨作品选材和布局的特异之处。

3．古人评此文“烟波生色”，试与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袁宏道《徐文长传》加以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