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声　赋

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进士，累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欧阳修是当时文坛的领袖，他继承韩愈“文以载道”的精神，以“明道”、“致用”为追求，摈弃韩文之奇崛险怪而取其文从字顺，主张平易自然，反对浮华奇涩，由是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有力地推动了诗文革新运动的发展。其散文叙事委婉迂徐，质朴深切；抒情气势流畅，情文并茂；议论笔带忧愤，声韵铿锵。诗歌平淡疏畅，清新秀丽。词作风流蕴藉，清疏峻洁，堪为一代宗师。有《欧阳文忠公集》、《六一词》传世。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1］，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2］，忽奔腾而砰湃^［3］，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4］，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5］，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6］，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7］，烟霏云敛^［8］；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9］，砭人肌骨^［10］；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11］，佳木葱笼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12］。

夫秋，刑官也^［13］，于时为阴^［14］；又兵象也^［15］，于行用金^［16］；是谓天地之义气^［17］，常以肃杀而为心^［18］。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19］，夷则为七月之律^［20］。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21］。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22］。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23］。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24］，黟然黑者为星星^［25］。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注释】

［1］悚（sǒng）然：惊恐不安的样子。　［2］淅沥以萧飒：雨声夹杂着风声。以：而。　［3］砰（pēng）湃（pài）：波涛汹涌声。　［4］（cōng）铮铮：金属撞击声。　［5］衔枚：古代秘密行军时，常令士兵口里横衔一根筷子一样的小棍，以免喧哗。　［6］明河：明亮的天河，即银河。　［7］惨淡：阴暗无色。　［8］烟霏云敛：烟气弥漫，云雾聚集。霏：烟飞貌。敛：聚。　［9］栗冽：寒冷。［10］砭（biān）：古代用来治病的石针，这里是刺的意思。　［11］缛（rù）：繁茂。　［12］一气：秋气。余烈：余威。　［13］夫秋刑官也：周朝设官，以天地四时为名，掌管刑法和狱讼的为秋官，审决死罪人犯也在秋天。　［14］于时为阴：古以阴阳配合四时，春夏为阳，秋冬为阴。　［15］兵象：战争的征象。古代征伐，多在秋天，故云。　［16］于行用金：古人以五行（金、木、水、火、土）分配四时，秋天属金。　［17］义气：正义之气，刚正之气。　［18］肃杀：形容秋冬天气寒冷，草木凋落。心：意志。　［19］商声主西方之音：古时将乐声分为宫、商、角、徴、羽五声，与五行相配，商属金；与四时相配，商属秋；与四方相配，商为西。　［20］夷则：古代以十二乐律分配十二月，七月为夷则。［21］商，伤也：“商”与“伤”音同，故有这种附会。夷，戮也：“夷”与“戮”同义，而对“夷则”附会。盛：繁盛期。过盛：过了繁盛期。杀：削减。　［22］惟物之灵：是万物中最有灵性的。　［23］有动乎中，必摇其精：心有所感，必然会影响其精神。　［24］渥（wò）丹：浓郁润泽的朱红色。槁木：枯木，这里形容衰老。　［25］黟（yī）：黑色，这里形容黑发。星星：喻白色。“为星星”即黑发变白。

【评析】

《秋声赋》作于嘉祐四年（1059年），欧阳修时年五十三岁，入仕的二十多年中，历尽宦海波涛，此赋通过秋声摹写自然界的秋天，实际也是烘托作者心态上、人生旅途上的秋天。

潜心读此赋，不难为这样寂寥凄怆的意境所感染。开篇写作者夜读时听到秋声，接下来对秋声一连串的比喻，化虚为实，把难以捉摸的东西变得具体可感。而后再写“秋之为状”，分别就秋的色、容、气、意，描绘出了秋状的四幅具有不同特征的鲜明图画，以此烘托秋风的独特性格、秋声的特殊情调。接着笔意又变，以刑官、兵象、音乐写秋之为心，借秋心进一步渲染秋声。这里使用象征手法，拓开了文境，所用音训、义训，虽不无附会，然其写秋声、秋状、秋心，无不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融入了作者对于万物盛衰、宇宙生成的哲学思考。如此写出秋声中永恒的悲伤，为下文进入本文主题起了铺垫作用。“嗟乎”是全文的题旨所在，作者由感慨自然而叹人生，百感交集，黯然神伤。这一段，作者在极力渲染秋气对自然界植物摧残的基础上着力指出：对于人来说，人事忧劳的伤害，比秋气对植物的摧残更为严重。百般的忧虑和万事的操劳必然损伤人的身心，内心受到刺激和痛苦，必然损耗精力，更何况是“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呢！这样就会朱颜易老，乌发变白，“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这是你自己无穷无尽的忧劳伤害了自己，又何必去怨恨秋声的悲凉呢？这就说明了作者之所以感到秋声之悲凉，其根源不在秋声，而是作者对自身的处境与人生产生的忧思所致。末段作者从这些沉思冥想中清醒过来，重新面对静夜，只有秋虫和鸣，衬托着作者悲凉的心境，读者似也要同声一叹。伤秋是一个古老的主题，用这个主题写出的名篇不少，以客观景况融入作者的主观感情乃至对宇宙、人生之思，形成独特完整的意境，乃是本篇得以传诵千古、魅力独具的地方。

此外，此赋巧妙运用对比映衬的手法，使文章摇曳生姿，富于情趣。除写秋声有远近、强弱、缓急的对比，写草木有枯荣消长的对比外，童子与作者形成的对比映衬，更是耐人寻味。开头与童子的对话，作者对童子说：“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回答：“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童子的回答，质朴简明，意境优美、含蓄。这里，作者的“悚然”与童子的若无其事，作者的悲凉之感与童子的朴拙稚幼形成鲜明对比。末尾，作者正陷入思考人生、无眠叹息中，童子却“垂头而睡”，漠然无动，更是以童子的单纯无忧衬出作者秋怀的纷繁复杂，二者对秋声的两种不同的感受相映成趣，富于意味。

此外，还应该提到的是此赋在文体上的贡献。注重骈偶、铺排以及声律的赋到了宋代以后，由于内容的空泛和形式上的矫揉造作，已经走向没落。欧阳修深明其中之弊，当他的散文革新取得了成功之后，回过头来又为“赋”体打开了一条新的出路，即赋的散文化，使赋的形式活泼起来，既部分保留了传统的赋的铺陈排比、骈词俪句及设主客问答的形式特征，又呈现出活泼流动的散体倾向，且增加了赋体的抒情意味。欧阳修此赋一出，苏轼《赤壁赋》继响，遂成后代楷模。可见，《秋声赋》在散文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习题】

1．本文是从哪些方面来描写秋声的？分别使用了怎样的手法？

2．作者是怎样借自然之秋来抒发自己人生之秋的感慨的？

3．试谈此赋摇曳生姿的结构艺术和词采丰茂的文赋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