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冈竹楼记

王禹偁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济州巨野（今属山东）人，宋代诗人、散文家。中进士后历任左拾遗、左司谏、知制诰等职，因同情民生疾苦，直言敢谏，主张改革朝政，屡遭贬斥。后奉召入京，因撰修《太祖实录》获咎，再次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知州，又改知蕲州（今湖北蕲春），死于任所。王禹偁以宗经复古为旗帜，提倡韩柳古文运动精神，主张写“传道而明心”的古文。其散文作品内容充实，感情充沛，语言晓畅。在诗歌方面，他推崇杜甫和白居易，继承和发扬了杜诗、白诗直面现实的传统。有自编诗文《小畜集》及后人辑编《小畜外集》传世。

黄冈之地多竹^［1］，大者如椽^［2］。竹工破之，刳去其节^［3］，用代陶瓦^［4］，比屋皆然^［5］，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6］，雉堞圮毁^［7］，蓁莽荒秽^［8］，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9］。远吞山光，平挹江濑^［10］，幽阒辽夐^［11］，不可具状^［12］。夏宜急雨^［13］，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14］；宜咏诗，诗韵清绝^［15］；宜围棋，子声丁丁然^［16］；宜投壶^［17］，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18］。

公退之暇^［19］，披鹤氅^［20］，戴华阳巾^［21］，手执《周易》一卷^［22］，焚香默坐，消遣世虑^［23］。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24］。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25］。

彼齐云、落星^［26］，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27］！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28］。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29］，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30］，自翰林出滁上^［31］，丙申，移广陵^［32］；丁酉，又入西掖^［33］。戊戌岁除日^［34］，有齐安之命^［35］。己亥闰三月到郡^［36］。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37］，庶斯楼之不朽也。

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记。

【注释】

［1］黄冈：地名，今湖北黄冈市。　［2］椽（chuán）：放在屋檩上架屋面板和瓦的木条。　［3］刳（kū）：剖，削。节：竹节。　［4］陶瓦：泥土烧制的瓦片。　［5］比：全，满。皆然：都是这个样子。［6］子城：大城所附属的小城，又称“月城”、“瓮城”。　［7］雉堞：城墙上的女墙部分，即垛口。圮（pǐ）毁：毁坍。　［8］蓁莽：丛生的草木。　［9］月波楼：在黄州城西北角。　［10］挹（yì）：酌、舀取。濑：流经沙石上的急水。　［11］幽阒（qù）：寂静。辽夐（xiòng）：辽远。　［12］具状：完全地说出。［13］宜：适合，适宜。　［14］虚畅：清虚和畅。　［15］绝：极。　［16］丁（zhēng）丁然：象声词。［17］投壶：古代的一种游戏。方法是各人向壶中投箭矢，中者或中多者胜，不中或中少者负，罚酒。［18］助：助成。　［19］公退：处理完公事回来。　［20］鹤氅（chǎng）：用鸟羽缝成的风衣。　［21］华阳巾：道士所戴的一种头巾。这里指隐士的帽子。　［22］《周易》：我国古代学者运用辩证法思想方法来体现说明宇宙和人类社会万事万物的生成和变化的基本原理的最古老的典籍。　［23］消遣世虑：消除掉一些对世间的忧虑。　［24］第：只。　［25］胜概：上好的风光景象。　［26］齐云：齐云楼，又名月华楼，唐代建筑，楼址在今江苏吴县。落星：落星楼，古建筑，楼址在今南京市东北。　［27］井干（hán）：井干楼，长安（今西安）城里的古建筑。丽谯（qiáo）：丽谯楼，古建筑，三国时曹操所建。　［28］骚人：诗人墨客，泛指文人。　［29］稔（rěn）：谷物一熟叫做一稔，引申为一年。　［30］至道乙未岁：宋太宗至道元年（995年）。　［31］出：贬谪。滁：今安徽滁州市。　［32］丙申：至道二年（996年）。广陵：今江苏扬州。　［33］丁酉：至道三年（997年）。西掖：朝廷的行政机构中书省。　［34］戊戌：宋真宗咸平元年（998年）。岁除日：除夕。　［35］齐安：黄州又称齐安郡。　［36］己亥：咸平二年（999年）。［37］嗣：继承。葺（qì）：修缮。

【评析】

宋真宗咸平元年（998年）除夕，作者被贬黄州，次年三月二十七日到达任所，不久修建竹楼二间，同年八月二十日作文以记。文章对竹楼这一描写对象进行了深入挖掘，通过对竹楼中生活情景的描绘，抒发了由此引起的种种人生感慨。

竹对于中华民族来说，实在不是一种平凡的植物，其瘦劲孤高，节节干霄，往往成为千古以来文人雅士吟咏绘画的对象，以表现狷介之人格，高远之情志，成为一种人格力量、人格理想的象征。因此本文以竹楼为描写对象，亦有此意。文章不厌其烦地写此楼非同寻常的特征：第一段写黄州多竹和用竹造屋的好处，为下文详写竹楼作下铺垫；第二段详细地描写只有在竹楼中才可以领略到的种种清韵雅趣；第三段写公余之暇默坐竹楼，超脱人世的情景，即作者最想告诉我们的“谪居之胜概”。进而别出心裁地举出历史上的四大名楼来与竹楼作比，衬出竹楼的不俗。名楼高华富丽，然藏污纳垢，有说不尽的浮华庸俗；竹楼虽寒碜，却是千般雅趣，万种风情。至此，我们便已明白，此文的竹楼又有别于古往今来众多文章所描写的亭台楼阁，它已经成为作者苦闷心灵聊以栖居的寓所。

本文寄慨深远，含蓄蕴藉。作者把竹楼写得情趣盎然，似颇怡然自得，但又无处不透露出一些落寞惆怅与愤懑不平。遭遇坎坷的嗟叹与乐此不疲的自遣两相交织，深思浅叹，淡然道出。如末段关于竹楼存留时间的抒述，先引竹工之言，谓竹瓦一般只能用十年，重复加盖也不过二十年。作者通篇皆挚爱竹楼之情，这里本应担心竹楼之易朽，然紧接着一个“噫”字发叹，历数自己频繁迁徙的经历，“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分明由乐转悲，世事无常的哀伤跃然纸上，却言不惧。文章最后以“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戛然而止，蕴意不尽，正如古人所谓“极系念，又极旷达”。表面上看，他希望后之人与其同志，能够继续修缮竹楼，使其不朽，而实际上，却寄托了作者无限的深思，在他之后，仍将有许多仁人志士贬居竹楼，有着如他一样身处逆境而矢志不渝的信念以及庄重自持的思想情操，这样的从容自信，这样的品格境界却是不朽的！这也是本文主旨所在。

作为宋代古文运动先驱之一，王禹论文提倡“句之易道，义之易晓”（《答张扶书》），本文即体现了这种观点。形式上清新自然，不事雕琢，但又修辞精警，不平淡寡味。以对比相反相形：有齐云、落星、井干、丽谯等高华名楼与简陋竹楼的对比，有“贮妓女，藏歌舞”的骄奢淫逸与“焚香默坐、消遣世虑”的“骚人之事”的对比，有竹楼形质易朽与人格操守之不朽的对比，皆以突显主旨。

作者还十分注意文章的内在节奏韵律和恰如其分的辞藻运用，骈散结合，详略相宜，跌宕有致。如文中描写竹楼的生活，“夏宜急雨”、“冬宜密雪”句笔墨俭省，举夏、冬两季以代四季；而为渲染其谪居生活的闲适情趣，又不惜使用排比，六个“宜”字以三个两两相对的句式一气排出，描写的是声音，而文字本身的韵律更是为我们展现出一个完美的听觉世界，从而更生动地写出了竹楼主人的雅洁崇高。

【习题】

1．谈谈本文如何表现作者高洁自持、不甘沉沦的精神。

2．本文寄慨深远，试分析竹楼意象在文中的象征意义。

3．南宋人叶适称王禹偁的文章“简雅古澹”，请以本文为例加以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