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韦使君新堂记^［1］

柳宗元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河东（今山西永济县）人。贞元九年（793年）进士，参与政治革新。“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十年后召还长安，复出为柳州刺史，病逝于柳州。与韩愈同为一代古文大家，世称“韩柳”。柳宗元散文，以政论、寓言和山水游记最有成就。说理之作，文风峭拔，以谨严胜；寓言小品，形象鲜明，富于锋芒；山水游记，语言精美，多所寄托。《永州八记》为其山水游记代表作，在山水描写中渗透着痛苦感受、抑郁情怀和孤高个性，对中国山水散文的发展有不没之功。柳诗风格劲峭，尤其是山水诗、古风写得刚劲。今有《柳河东集》传世。

将为穹谷嵁岩渊池于郊邑之中^［2］，则必辇山石^［3］，沟涧壑^［4］，陵绝险阻^［5］，疲极人力，乃可以有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6］，其始度土者^［7］，环山为城。有石焉，翳于奥草^［8］；有泉焉，伏于土涂^［9］。蛇虺之所蟠^［10］，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11］，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韦公之来既逾月，理甚无事^［12］，望其地，且异之。始命芟其芜^［13］，行其涂^［14］。积之丘如，蠲之浏如^［15］。既焚既酾^［16］，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17］，则溶漾纡余^［18］。怪石森然，周于四隅^［19］。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20］，堆阜突怒。乃作栋宇^［21］，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之下^［22］。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23］。迩延野绿^［24］，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内^［25］。

已乃延客入观^［26］，继以宴娱。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27］，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饶^［28］？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

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屋漏^［29］，以为二千石楷法^［30］。

【注释】

［1］韦使君：韦宙，元和七、八年间任永州刺史。　［2］穹谷：深谷。嵁（kān）岩：峭壁。渊池：深地。　［3］辇（niǎn）：人推或拉的车，这里用作动词，用车装载的意思。　［4］沟：沟通，开凿。［5］陵绝：超越。　［6］九疑：山名，在今湖南宁远县境内。　［7］度（duó）：量度，这里有勘测规划的意思。　［8］翳（yì）：遮蔽。奥草：深草。　［9］涂：污泥。　［10］蛇虺（huǐ）：一种毒蛇。蟠：盘屈而伏。　［11］葩：花。卉：草。　［12］理：治理。　［13］芟（shān）：割除。芜：荒草。　［14］行：流通，流动。这里是疏导的意思。　［15］蠲（juān）：清洁。浏如：水清澈的样子。　［16］酾（shī）：疏导，分流。　［17］蓄：指积蓄的湖水。　［18］溶漾：水动荡的样子。纡（yū）余：曲折萦绕。　［19］四隅：四方。　［20］窍穴：山洞。逶邃（suì）曲折深远。　［21］栋宇：堂屋。　［22］庑（wǔ）：堂下四周的屋子。　［23］间厕：参加，这里是交错的意思。　［24］迩：近。　［25］谯（qiáo）门：古代建筑在门楼上用以瞭望的楼。　［26］延：邀请。　［27］择：应作“释”，舍弃。　［28］饶：富裕。［29］措：放置。这里是嵌置的意思。屋漏：室内西北角地方。一说屋漏作“壁”。　［30］二千石：汉代郡守的俸禄为二千石，后来也习惯称州郡一级的长官为“二千石”，这里指州刺史。

【评析】

唐宪宗元和七年（812年），韦中丞出任永州刺史，到任月余，即营造新堂，落成时，设宴招待官绅。时柳宗元谪任永州司马。韦素知柳善为文，便请他作新堂记，柳宗元遂写下此文，虽为应制之作，却寄托了作者以民为本的政治理想，同时给读者以深沉思考和审美愉悦。

文章起笔不凡。名曰“新堂记”，而撇开新堂发端，指出在城市或郊野营造穹谷、岩等景致，一则耗尽人力，二则难成天然之美。如此避免了入题平板，给人波澜顿起之感，同时又为记新堂作了铺垫和衬托。接着便由抒写历来名胜难得之憾，引出今日得新堂之喜，对韦使君“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的做法表示首肯和推崇，也暗刺当时统治者穷奢极欲，劳民伤财。同时将民力与名胜关合，为下文描述与议论作铺垫。

第二段先极写昔日之荒芜不堪，以衬今日开辟之功，为韦使君的登场和新堂的落成蓄势；接着“韦公之来”四句，暗点韦公安闲恬适的情怀及其搜奇选胜的审美眼力，正是如此，乃有造新堂之举。“始命芟其芜”下至“堆阜突怒”，铺叙韦公除恶显美的实绩。佳木、溪流、洞穴、山石，一路纷纭万象，奔赴眼底，而韦君的开辟之功，亦得彰显，这才以“乃作栋宇，以为观游”，点出新堂落成。但文章未拘于正面写新堂，而是着笔于峰峦山崖，交错隐现。绿野平展，外与天连的堂外景观，既用以映衬新堂之美，又回应上文的“因其地，全其天”，说明新堂得造化之资，在于“合形辅势”。而作者对韦使君的颂扬之情也融入到了对景物的赞赏之中。

第三段由叙新堂筑成之功论及为政，先以“见公之作，知公之志”总提一笔，接着因事出论，循意引申：由顺应地势而获得胜景，引申出应顺从民俗以实施教化；由舍弃秽恶而保留佳美，引申出应去除残暴而实行仁政；由清洁浊水而流出清泉，引申出应废除贪婪而倡导廉洁；由身居高处而凭眺远景，引申出应安抚和教导百姓。从而驱遣自己的文思由审美的表层向社会的、政治的深层延伸，把新堂和政教这似不相关的两者钩连贯通。接着，用“夫然，则是堂也”顿宕一笔，以承上领下，归结出韦使君造新堂，其意不只在于揽观胜景，更在于使后继者能因小知大，从中感悟到为政的道理。这既是对韦公此举之深意的揭示，实则也是作者为此文的良苦用心之所在。

篇末一段表示愿望，郑重请求将此记刻于石碑，置于堂的西北角，以为州府长官的楷模。如此作结，打破了一般的“记”文仅标明作记日期及作者姓名的常例，而把自己渴望政治清明的殷殷之心和盘托出，耐人寻味。

本文借事明道，托物言理，深入浅出，精辟形象。章法上以议发端，经议而叙，叙后再议，景、事、情、理和谐统一；善用映衬、对比，突出新堂之美和修筑新堂之功。语言上交错运用偶句和散句，散中有整，参差多变，形成行文流畅、顿挫有节的艺术风格。

【习题】

1．本文的高明之处是将筑新堂与为政联系起来，请谈谈作品是如何“联系”的。

2．谈谈你对文中“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的审美思想乃至政治思想的看法。

3．试比较这篇文章与《永州八记》写景状物的不同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