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毁[1]
韩 愈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内河阳(今河南孟县)人,郡望为昌黎,常自称“昌黎韩愈”,累官至吏部侍郎。韩愈推尊儒学,力排佛老,反对六朝以来骈偶文风,与柳宗元共同倡导古文运动,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其文众体兼擅,笔力遒劲,气势奔放;文随事异,工于变化;力去陈言,戛戛独造,无论议论说理,写人叙事,言志抒情,都能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和广泛深远的社会影响,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韩愈诗歌上的探索创新,主要表现为融散文技巧于诗歌,力求出奇制胜,追求奇险拗劲,形成深险怪癖的诗风。今有《昌黎先生集》传世。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2],其待人也轻以约[3]。重以周,故不怠[4];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5]。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6]?”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7]。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8]。”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9]。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10]?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11]。”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12],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13],而忌者畏人修。吾常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14];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15]。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其同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16],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17],德高而毁来。
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将有作于上者[18],得吾说而存之[19],其国家可几而理欤[20]!
【注释】
[1]原:推究。毁:诽谤、诋毁。题目的意思是推究诽谤丛生的根源。 [2]重:严格。周:详尽,周密,全面。 [3]轻:宽容。约:简约。以上二句出自《论语·卫灵公》“躬自厚而薄责于人”。 [4]不怠:指不懈怠地进行道德修养。 [5]仁义人:符合儒家仁义道德规范的人。 [6]“彼,人也;予,人也”三句:出自《孟子·滕文公上》“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 [7]多才与艺人:多才多艺的人。语出《尚书·金縢》“予人若考,能多才多艺,能事鬼事神。” [8]病:缺陷。 [9]廉:少,指要求低。 [10]已:太,甚。 [11]用:才能。 [12]闻:名声,好的声望。 [13]修:进业修德。 [14]与:交好的人。 [15]畏:敬畏的人。 [16]说:同“悦”。[17]事修:事业成功。 [18]作:振作,作为。 [19]存:存想。 [20]几:庶几,差不多。理:治理得好。原应作“治”,唐人避高宗李治讳改用“理”。
【评析】
《原毁》无情抨击了当时士大夫阶层中盛行的相互诋毁之风。文章紧紧围绕一个“毁”字推衍,由古贤不“毁”,写到今人乐“毁”,写到“毁”之根源,写到除“毁”之旨。
第一部分紧扣“重周”、“轻约”四字展开论述。在点出古之君子做人原则及其效应之后,用事实分别说明古之君子如何践履这种原则。他们见贤思齐,在品德上以圣人舜为进德标准,在才艺上以圣人周公为修业榜样,自我要求苛严,自我完善急切,自我砥砺坚实。文章从内心到言行,逐笔证述,把古之君子严于律己的问题谈得很深透。然后转入下层,写他们宽于待人,只要别人有一点德行,就赞许他为“良人”,只要别人有一点才技,就赞许他为“艺人”。论人德行,他们“取其一”“不责其二”;论人才艺,他们“即其新”,“不究其旧”。为什么会这样呢?担心别人得不到为善的益处。文章生动摹写出古之君子由衷地赞叹他人的神情和语气。写古之君子的美德,隐含不“毁”之意,他们完善自己唯恐不足,无“怠”已明;夸赞他人唯恐不尽,无“忌”可见。这一段的深层意图在于说明:要根除毁谤的产生,就要像古之君子那样待己“重以周”,待人“轻以约”。
赞颂古之君子是文章陪笔,文章锋芒所向是今之君子,下文由历史转到现实,直接触及“毁”的题意,写今之君子乐“毁”。他们反古君子之道而行之,对待别人求全责备,对待自己毫无要求。他们本来没有优点和本领,却自我满足,自我陶醉,自我吹嘘。自我吹嘘的话语竟同古之君子称赞他人的话语一模一样,显得非常厚颜无耻。对待他人则又是一样,别人有优点,他们视而不见,别人有本领,他们尽力贬低。对有才能的人,挑剔人家道德不佳,对有道德的人,又说人家没本事。文章活现出今之君子轻蔑地贬低他人的神情和语气。论人德行,他们“举其一”,“不计其十”;论人才艺,他们“究其旧”,“不图其新”。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们唯恐人家得到好的名声。这里明写其“详、廉”,暗写其“怠、毁”,他们抬高自己唯恐不至,“怠”在其中,贬低他人唯恐不苛,“忌”寓其里,这样的人,不“毁”才是怪事。
揭了“毁”的具体表现后,紧接着挖掘“毁”的思想根源在于“怠与忌”。这两种心理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一方面是自己不能进德修业,另一方面是怕别人进德修业。“怠”与“忌”这两者,“忌”是更主要的,因而文章对“怠”一笔带过,而以自己亲历的事实作论据,着重分析了“忌”的心理及表现。例证的陈述也采用对比,这一段描写历历如绘,活灵活现,《古文观止》评之为“词采若画”。“忌”病流行,世风浇薄,因而事业成功、德望高显必然招致毁谤。
最后三句点明写作意图,呼吁身居高位者讲究修身之道,起来纠正士大夫阶层中诋毁后进之士的恶劣风气。文章没有仅仅停留在“不平则鸣”的肤浅的责难和抱怨的层面,而是冷静客观地分析问题症结,寻求疗救方略,把正确待人、待己,根绝“谤兴”、“毁来”,提高到国家兴衰理乱的高度来认识,这种思想境界是一般人所难以达到的。
《原毁》通篇采用排偶结构,具有一种“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匀齐美。对比的运用,使作者对古、今君子的褒贬态度得到强化。
【习题】
1.这篇哲学散文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原因在于什么地方?请试作具体说明。
2.对比是这篇文章整体构思的特点,请谈谈采用对比结构、对比论述的效果。
3.古今人性是相通的,我们该如何对待自己“怠”与“忌”的人性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