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古战场文^［1］

李　华

李华（715—766），字遐叔，赵州赞皇（今属河北）人，开元二十三年（735年）进士，官至吏部员外郎。李华是盛唐时期的著名散文家，与萧颖士齐名，世称“萧李”。他与萧颖士、颜真卿等共倡古义，开韩、柳古文运动之先河。李华重视文章的教化作用，其文不事华靡，也不刻意铺排，堆砌典故，风格平正，文字畅达，阳刚劲健，对后世文坛有较大影响。李华亦有诗名，继承阮籍、陈子昂的传统，针对现实，有感而发，或借古讽今，或比兴寄托。七绝《春行寄兴》为历来传诵的名篇。有《李遐叔文集》传世。

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2］。河水萦带^［3］，群山纠纷^［4］。黯兮惨悴^［5］，风悲日曛^［6］。蓬断草枯^［7］，凛若霜晨^［8］。鸟飞不下，兽铤亡群^［9］。亭长告余曰^［10］：“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11］，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12］？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13］，万里奔走，连年暴露^［14］。沙草晨牧，河冰夜渡^［15］。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16］？秦汉而还，多事四夷^［17］；中州耗^［18］，无世无之。古称戎夏^［19］，不抗王师^［20］。文教失宣^［21］，武臣用奇^［22］。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23］。

呜呼噫嘻！吾想夫北风振漠^［24］，胡兵伺便^［25］，主将骄敌，期门受战^［26］。野竖旌旗，川回组练^［27］。法重心骇，威尊命贱^［28］。利镞穿骨^［29］，惊沙入面^［30］。主客相搏，山川震眩^［31］；声析江河，势崩雷电^［32］。至若穷阴凝闭^［33］，凛冽海隅^［34］，积雪没胫^［35］，坚冰在须^［36］。鸷鸟休巢^［37］，征马踟蹰^［38］。缯纩无温^［39］，堕指裂肤^［40］。当此苦寒，天假强胡^［41］，凭凌杀气^［42］，以相剪屠^［43］。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44］，将军覆没。尸填巨港之岸^［45］，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46］！鼓衰兮力尽，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47］。降矣哉，终身夷狄^［48］；战矣哉，骨暴沙砾^［49］。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50］；魂魄结兮天沉沉^［51］，鬼神聚兮云幂幂^［52］。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53］。汉倾天下，财殚力痡^［54］。任人而已，其在多乎^［55］？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56］。饮至策勋^［57］，和乐且闲，穆穆棣棣^［58］，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59］，荼毒生灵，万里朱殷^［60］。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61］。苍苍蒸民^［62］，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63］？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64］。布奠倾觞^［65］，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66］。

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67］。

【注释】

［1］古战场：李华曾奉使朔方（今雁北一带），目睹了北方古战场的景象，不满开元、天宝年间唐玄宗骄奢好战，边将邀功求赏，以致边衅不断、人民伤亡惨重的情况，故写下此文。文中所谓古战场，表面是泛指，其实乃指当时北方边境。　［2］敻（xiòng）：远。　［3］萦带：弯弯曲曲如带子一般。萦：萦绕，弯曲。［4］纠纷：纠集纷乱。　［5］黯兮：黯然，心神沮丧。惨悴：凄伤。　［6］曛（xūn）：昏黄。　［7］蓬：多年草本植物，枯后根断，随风乱飞，因而又名飞蓬。　［8］凛：寒气凛冽。　［9］铤：同“挺”，快速奔走。亡：失。　［10］亭长：地方管治安等事的小吏。　［11］常：通“尝”，曾经。三军：这里泛指军队。［12］将：抑或，还是。　［13］齐、魏、荆、韩：均为战国时国名，这里泛指战国时期。徭戍：徭役征戍。荆：楚国。召募：招募新兵。　［14］暴（pù）露：露宿野外，受烈日炙烤、风吹雨打。暴：同“曝”。［15］“沙草”二句：指清晨在沙塞草原牧马，深夜要渡过结冰的河流。形容边塞士兵不分昼夜寒暑戍守边地，十分辛苦。　［16］腷（bì）臆：苦闷的心情。　［17］事：战事。四夷：四方的少数民族。夷与下文的“戎”、“狄”等都是古代汉族统治者对四方少数民族的辱称。　［18］中州：中原。耗（dù）：消耗破坏。［19］戎夏：指四方各族及中原人民。　［20］不抗王师：古人以为，天子以礼乐教化安天下，其军队乃仁义之师，有征无战，天下都不能抵抗。　［21］文教：指古代君主用以统治天下的典章制度、礼乐教化等。失宣：没有得到宣扬、提倡。　［22］用奇：用奇兵诡计。　［23］王道：以仁义治天下的法则。迂阔：迂远而不切实际。莫为：这里指人们认为王道太迂阔，无人实施。　［24］振漠：震撼沙漠。　［25］胡兵：指西、北方少数民族的军队。伺便：趁便，乘机。　［26］“主将”二句：主帅轻敌，到敌人袭至军营才被动应战。期门：军门，营门。　［27］川回组练：平原上来回奔驰着的军队。川：平川，平原。组练：组甲被练，古代军士所穿的两种衣甲。此指代军队。　［28］“法重”二句：指军法严峻、威严，士兵心里害怕触犯军法，只得拼死作战。　［29］利镞（zú）：利箭。　［30］入面：扑面。　［31］眩：晕眩。　［32］“声析”二句：形容战斗声势如江河奔泻、雷电轰鸣。析：离析。崩：分崩，崩裂。　［33］穷阴：阴沉到极点。凝闭：阴云密集凝聚。　［34］海隅：海角。海：瀚海，沙漠。　［35］胫：小腿。　［36］坚冰在须：胡须上也结着冰。　［37］鸷鸟：猛禽。休巢：在巢休息。　［38］踟蹰：徘徊不前。　［39］缯纩（zēng kuàng）：指衣服。缯：丝织品。纩：丝帛。　［40］堕指：手指都冻掉。　［41］天假强胡：老天给敌人以可乘之机。假：借。　［42］凭凌：欺凌。杀气：肃杀之气，寒气。　［43］剪屠：剪戮，屠杀。［44］都尉：军官名称，比将军级别略低。　［45］巨港：大河。　［46］胜（shēng）言：尽言。［47］蹙（cù）：迫近，逼近。　［48］终身夷狄：终身成为外族奴仆。　［49］沙砾：沙漠，荒野。砾：小石子。　［50］淅淅：形容风声萧瑟凄凉。　［51］魂魄结：死者的阴魂集结在天空。沉沉：昏暗无光。［52］幂（mì）幂：阴云密布，气氛惨淡。　［53］“牧用”四句：《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战国末年，赵国良将李牧守雁门郡（今山西宁武、代县一带），大破匈奴，降破林胡（北方少数民族），匈奴首领单于遁逃，其后十余年未敢犯赵边城。　［54］“汉倾”二句：《史记·匈奴列传》记载，汉初，刘邦率兵出击匈奴，中计被围，结和亲之约，每年向匈奴奉纳财物以求边境安定，但边患始终未除。殚（dān）：竭尽。痡（pū）：疲劳致病。　［55］其：岂，难道。　［56］“周逐”四句：周宣王时，北方少数民族进犯，君吉甫率兵击之，将其驱逐至太原（今宁夏固原一带）而班师。猃狁（xiǎn yǔn）：北方少数民族，即匈奴的前身。城：筑城。朔方：北方，在今山西大同一带。一说在今宁夏灵武一带。　［57］饮至：古代军队出征凯旋，还至宗庙告祭，饮酒庆贺。策勋：把功勋写在简策上。　［58］穆穆棣（dì）棣：形容仪态端庄美好，娴雅安和。　［59］竟海为关：长城东端直至山海关，已临海，故云。竟：至。　［60］朱殷（yān）：指鲜血。朱：红色。殷：赤黑色。鲜血在地，时间久则色变紫趋黑。　［61］“汉击”四句：《史记·匈奴列传》载，汉武帝时，卫青、霍去病北征匈奴，控制了今河套地区及北阴山山脉一带，但汉军亦死亡数万，故云功劳无法弥补过失、祸患。　［62］苍苍蒸民：天生众民。蒸：同“烝”，众。　［63］“生也”二句：指百姓活着的时候，帝王于民并没有什么恩德，然而却把百姓驱遣到战场上去送命，百姓又有什么罪过？咎：罪过。［64］“悁（yuān）悁”二句：指士卒的家属心忧目愁，连睡觉都梦见亲人。悁悁：忧愁的样子。　［65］布奠：设祭。倾觞：倒酒。　［66］“必有”二句：指大战争之后，必定有荒年，人民又要流离失所了。其：将，将要。　［67］守在四夷：语出《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古者天子，守在四夷。”指要施仁政，行王道，那么，四方边境的外族都会为天子守卫国土，就可以免于战争。

【评析】

天宝年间，由于唐玄宗好大喜功，致使边将轻启边衅，生事邀功，战争频仍，生灵涂炭。对此，同时代的众多诗人如李白、高适、杜甫、王昌龄等都进行过尖锐的讽刺和控诉，从不同侧面唱出了人民厌战的心声，代表了当时的普遍情绪。明乎此，方能正确理解李华在本文中批评“多事四夷”、“中州耗”、“文教失宣，武臣用奇”的非战思想，渲染古战场“尸填巨港之岸，血染长城之窟”的悲惨景象，要求“任人而已”，“守在四夷”的安边主张，悲悯“苍苍蒸民”、“杀之何咎”、“布奠倾觞，哭望天涯”的断肠情境。本文虽然写的是秦汉战事，但显然与时代呼声相应，“吊古”旨在讽今，指斥秦汉“荼毒生灵”、“功不补患”，实为针砭玄宗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描写士兵在“积雪”、“坚冰”中“堕指裂肤”的苦寒，貌似虚写想象，实乃亲临阴山黄河所见真情。

本文构思精密，虚实交错，纲目清晰，次序井然。文章从实写古战场的悲凉景色入手：杳无人烟的沙漠，干枯的河流，天地昏暗，日月无光，悲风卷枯草乱飞，鸟兽惊慌失群。这一切，构成了一幅阴森恐怖的画面，为下文凭吊阵亡士卒、控诉帝王不行王道渲染出浓重的悲剧气氛。二、三、四段虚写“秦汉而还，多事四夷”的历史，以“常覆三军”作为行文纲领，依序描写三军戍边之苦，初战之烈、结战之惨、战后之寂。作者想象千百年来这片古战场曾发生过的鏖战厮杀，想象那些长眠于此的士卒当年曾遭受过的艰难困苦，不由悲思难禁。他认为秦汉以来边境战事频繁，给人民造成了沉重的灾难，而连年征战的原因在于帝王不行王道、一味地以武力解决边境矛盾，致使国力耗损、生灵涂炭。五、六段议论评价历代战争得失，以抒发凭吊死者、悲悯生者的悲恸之情。通过一连串的质问，作者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封建帝王，淋漓尽致地揭露出战争带给人民的罪恶，替那些战死的冤魂和他们的亲人喊出了埋在心底的愤恨与悲伤。终以“从古如斯”反结秦汉近代，再点“刺今”之意，用“守在四夷”正述自己的主张，总结出应施仁政、行王道的主旨。

作者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描绘出古战场一幅幅悲凉空旷、惨绝人寰的历史画卷，惊心动魄，催人肝肺。如中间部分虚景实写，情景相生；在景物渲染描写中或以感叹抒情领起，或以感伤抒情收结，或于叙事描写中穿插议论，使得情理互渗、情景交融，同时造成回环往复的抒情效果，读来令人惨恻不已。

文章以四言为主，语多骈偶，兼用五、六、七言句，或骈或散，或奇或偶，参差错落，变化多端。通篇用韵，且段与段之间换韵平仄相间，而每句中亦大致平仄相间，整饬匀称，间有抑扬顿挫之感，与文中或低回感伤，或激越呼号，或深沉喟叹，或悲痛欲绝的情感变化相应，构成声文并茂、荡气回肠的节奏旋律。同时以“吾闻夫”、“吾想夫”、“至若”、“吾闻之”等四句的停顿、勾勒，又使文章时见舒展和流畅。

【习题】

1．分析本文的抒情与写景是如何密切交融以共同表达作品主旨的。

2．有人认为本文对战争的看法有失偏颇，情调也太凄伤，谈谈你的看法。

3．分析本文精密的艺术结构和整饬的语体风格对主旨表达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