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铜仙人辞汉歌^［1］

李　贺

李贺（790—816），字长吉，祖籍陇西，家居河南福昌昌谷（今河南宜阳），故后世因称其为李昌谷。李贺是唐皇室远支，但其家已没落。其诗歌的主要内容是抒发怀才不遇的苦闷和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在诗歌艺术上，他继承了楚辞的浪漫主义精神，借鉴屈原作品的立意构思，汲取汉魏六朝乐府诗的传统优点，形成独特诗歌个性。李贺尤长于乐府诗创作，多取材于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构思不拘常法，意象富于跳跃性；语言极避平淡，追求奇峭艳丽；形象恢奇诡谲、璀璨多彩；风格奇诡虚诞、幽艳凄婉，给人以全新的艺术享受。有《李长吉歌诗》传世。

茂陵刘郎秋风客^［2］，夜闻马嘶晓无迹^［3］。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4］。

魏官牵车指千里^［5］，东关酸风射眸子^［6］。

空将汉月出宫门^［7］，忆君清泪如铅水^［8］。

衰兰送客咸阳道^［9］，天若有情天亦老^［10］。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11］。

【注释】

［1］金铜仙人：见《长安古意》注［10］。辞汉：辞别汉宫。诗前序云：“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招宫官牵车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2］茂陵：汉武帝的陵墓，在今陕西省兴平县东北。刘郎：指刘彻。秋风客：秋风中的过客。汉武帝曾作《秋风辞》。　［3］“夜间”句：说夜间还似听到刘彻的马嘶声，清早却不见踪迹。［4］“画栏”二句：描写汉宫的荒凉景色。画栏：绘有花纹图案的栏杆。秋香：指桂花的芬芳。三十六宫：汉时长安有宫殿三十六所。土花：苔藓。　［5］牵车：今本均作“辖车”，驾车之意。辖为车轴上固定车轮的零件，轮套上车轴，插上辖，车即可用。　［6］东关：指长安东门。酸风：刺眼的冷风。眸子：眼珠子。　［7］“空将”句：指铜仙人出宫门时，只有天上的明月陪伴它。　［8］君：指刘彻。铅水：指铜人所流的眼泪。　［9］“衰兰”句：指从长安东去，只有路旁衰败的兰花为金铜仙人送行。　［10］“天若有情”句：指此情此景连天公也要为之感伤而衰老。　［11］渭城：即咸阳，故址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二十里，这里代指长安。波声：指渭河的水声。

【评析】

李贺生不逢时，又被父所累，遂终生潦倒，故其诗大多诉说怀才不遇的悲愤。他喜欢取材于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驰骋大胆丰富的想象力，构造出波谲云诡、迷离惝恍的艺术世界。《金铜仙人辞汉歌》足以体现李贺奇幻诡异的诗风。

这首诗咏魏人迁移汉宫铜人事，抒写兴亡盛衰的苍凉感慨，寄寓生不称意的落寞情怀。

诗歌先写汉宫荒废。入题拎出汉宫故主，煊赫一时的“刘郎”曾经服用仙丹，以求长生不老，结果却未能长居汉宫，而永远躺进了“茂陵”。“秋风客”一笔两用，既点明自然时令，又比喻人物命如秋叶，忽焉飘落。下句叙述一个传闻，人们夜晚听到汉宫左近有马嘶声，那是“刘郎”的英魂在跨马驰骋，而一到清晓，就什么痕迹也没有了。这就给描写空间增添了神秘、恐怖的色彩，既暗示了汉宫的空寂荒凉，也强调了人生世事无常。接下来由写人转向写宫，正面描写山河易主后宫室的荒芜不堪。富有宫廷建筑特征的“画栏”引出宫殿，桂树在秋风中散发着芳香，这个向上的镜头是“扬”；“三十六宫”言建筑之多，那么多离宫别馆已经苔藓满目，这个向下的镜头是“抑”。先扬后抑凸显了人去殿空的伤心惨目。

下面四句写铜人辞宫。诗人赋予铜人以人的感情，以铜人自述的方式叙述辞宫的情景和心情。“魏官”点出迁移铜人的执行者。“指千里”意谓路途遥远，强化距离感意在渲染伤离感。“东关”指明所去的方向。“射眸子”写霜风强劲难以忍受，写眼睛的强烈不适，为下文“清泪如铅水”预垫一笔，同时托出此时心灵的痛苦。“汉月”点明出宫时分，又与前句“千里”共同构成广漠空寒的诗境，反衬出铜人的孤独索寞。同时，“汉月”与“魏官”对照，表现了铜人对汉的依恋。铜人一路只有高空明月陪伴，这样孤独悲凉地离去，自然要追忆汉之盛时，“君”在这里是一代繁华的象征，作为汉王朝盛衰的见证人，铜人抚今追昔，忧伤别离，不由清泪滂沱。“清泪如铅水”这样的比喻，在前人作品中实为罕见。“泪”如“铅”，一是与铜人物性有关，二是显示出泪的色彩和重量，泪水之沉重正显示了愁情的沉重。

最后四句写途中情景。“衰兰”关合秋风，渲染萧瑟悲凉氛围，又点明业已上路。“咸阳道”上呼“千里”，见征途迢迢。忽作远客的铜人，只有路旁衰老枯谢的兰草相送。“天若有情天亦老”是铜人的悬想和感叹：此种悲凉景象，茫茫苍天若有感情，亦将为之唏嘘不已，感伤衰老！借天“老”来衬托铜人的悲苦，语重而有力，把铜人的悲凉凄苦推到了极致。“携盘独出”总括铜人离别汉宫的行状，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旧相识——掌上托举的承露盘。“月荒凉”是铜人的感觉，因为已进入荒野，所以连月也染上了荒凉色彩。“渭城已远”应该是回望所见，故都已见不到了。“波声小”与“已远”相应，铜人渐渐远去，波声渐渐渺茫。这个结尾有悠然不尽之妙。

在这首画面怪异、色彩凄清的诗作中，李贺借铜人说事、抒情，把自己的偃蹇孤愤、人生寂寞统统注入铜人形象，铜人遂有了人的意态、心理和情感，历史和现实、主体和客体融合无间，铜人就是李贺，李贺就是铜人。幻化史事的酒杯，巧浇心中的块垒，怨愤而不露骨，怪特而合情理，李贺端的是“鬼才”！

【习题】

1．试分析诗中铜人形象的深刻意蕴，谈谈铜人形象塑造的独特之处。

2．以本诗为例，谈谈李贺诗歌艺术构思对屈原作品立意构思的借鉴和创新。

3．结合《雁门太守行》和本诗，谈谈李贺诗歌幽艳凄婉的词彩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