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恨　歌^［1］

白居易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号香山居士，祖籍太原，后迁居下邽（今陕西渭南）。中唐最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与元稹倡导了“新乐府运动”，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反对“嘲风雪，弄花草”而别无寄托的创作倾向。白诗继承陈子昂诗多兴讽和杜甫诗即事忧时的传统，“新乐府”、“秦中吟”等讽喻诗，内容丰富深刻，语言流畅通俗，形象鲜明生动，诗风周详明直。闲适诗、感伤诗，多情致曲尽、节奏轻快、声调优美、平易浅近。长篇叙事诗《长恨歌》、《琵琶行》体大思精，情节曲折，形象鲜明，韵味醇厚，开辟了歌行体的新境界。

汉皇重色思倾国^［2］，御宇多年求不得^［3］。

杨家有女初长成^［4］，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5］，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6］，六宫粉黛无颜色^［7］。

春寒赐浴华清池^［8］，温泉水滑洗凝脂^［9］。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10］。

云鬓花颜金步摇^［11］，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12］，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13］。

后宫佳丽三千人^［14］，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15］，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16］，可怜光彩生门户^［17］。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18］。

骊宫高处入青云^［19］，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20］，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21］，惊破《霓裳羽衣曲》^［22］。

九重城阙烟尘生^［23］，千乘万骑西南行^［24］。

翠华摇摇行复止^［25］，西出都门百余里^［26］。

六军不发无奈何^［27］，宛转蛾眉马前死^［28］。

花钿委地无人收^［29］，翠翘金雀玉搔头^［30］。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31］，云栈萦纡登剑阁^［32］。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33］。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34］。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35］。

天旋日转回龙驭^［36］，到此踌躇不能去^［37］。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38］。

君臣相顾尽沾衣^［39］，东望都门信马归^［40］。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41］。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42］。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43］，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44］，椒房阿监青娥老^［45］。

夕殿萤飞思悄然^［46］，孤灯挑尽未成眠^［47］。

迟迟钟鼓初长夜^［48］，耿耿星河欲曙天^［49］。

鸳鸯瓦冷霜华重^［50］，翡翠衾寒谁与共^［51］。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52］，能以精诚致魂魄^［53］。

为感君王辗转思^［54］，遂教方士殷勤觅^［55］。

排云驭气奔如电^［56］，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57］，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58］，其中绰约多仙子^［59］。

中有一人字太真^［60］，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61］，转教小玉报双成^［62］。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63］。

云髻半偏新睡觉^［64］，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65］，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66］，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67］，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68］，蓬莱宫中日月长^［69］。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70］。

钗留一股合一扇^［71］，钗擘黄金合分钿^［72］。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73］。

七月七日长生殿^［74］，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75］。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76］！

【注释】

［1］本诗作于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年），当时白居易任盩厔县尉。唐人陈鸿《长恨歌传》：“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鸿与琅邪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按：指唐玄宗与杨贵妃的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　［2］汉皇：这里借指唐玄宗李隆基。倾国：形容女子极其美貌。语出李延年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事见《汉书·外戚传》）　［3］御宇：治理天下。　［4］杨家有女：指杨玉环，其父早死，幼时养在叔父家，开元二十三年册封为寿王（玄宗子李瑁）妃，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度其为女道士，道号太真，天宝四载，召还俗，立为贵妃。　［5］丽质：美丽的姿质。弃：舍弃。　［6］眸：眼珠。回眸：回首顾盼。百媚：种种媚人的姿态。　［7］六宫：本专指皇后寝宫，后泛指妃嫔居处。粉黛：本为女子的化妆品，这里代指美女。　［8］华清池：华清宫温泉，在今陕西临潼。　［9］凝脂：指白嫩光泽的肌肤。　［10］新承恩泽：指初受宠爱。　［11］云鬓：形容女子鬓发轻盈飘逸。云鬓花颜：形容如云的鬓发，如花的容貌。金步摇：古代贵妇头饰，上有金花，下有垂珠，随人行走摇动，故称“步摇”。［12］春宵：春夜。苦短：暗示寻欢无厌，故嫌夜短。　［13］夜专夜：即一夜连着一夜，整日整夜，指每夜都得到专宠。　［14］佳丽：美女。　［15］金屋：汉武帝幼时，曾说要筑金屋，将姑母长公主之女阿娇藏之。这里借用此典，实际指杨贵妃所居之处。　［16］“姊妹”句：杨玉环受宠后，杨氏一家皆受到恩宠。大姐受封为韩国夫人，三姐受封为虢国夫人，八姐受封为秦国夫人，堂兄杨国忠被任命为右丞相。列土：分封土地，这里代指封官晋爵。列：通“裂”。　［17］可怜：值得羡慕的意思。　［18］“不重”句：这是极力渲染并含讽刺的说法。唐人陈鸿《长恨歌传》：“当时谣咏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其为人羡慕如此！”　［19］骊宫：指骊山华清宫。［20］缓歌慢舞：悠扬的歌声，美妙的舞姿。凝丝竹：指歌舞紧扣乐声。丝竹，弦乐和管乐的合称。［21］渔阳鼙鼓：指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安禄山起兵造反。渔阳：郡名，在今河北省蓟县，唐时为安禄山所辖之地，也是安禄山起兵造反之地。鼙鼓：骑兵用的小鼓。　［22］霓裳羽衣曲：舞曲名，本名《婆罗门》，是西域乐舞的一种，据说曾经唐玄宗加工润色。　［23］九重城阙：指京城长安。烟尘：烽烟尘土，指战火。　［24］西南行：天宝十五年（756年）六月，安禄山破潼关，唐玄宗和杨贵妃等出延秋门向西南逃往蜀中。　［25］翠华：皇帝仪仗用翠鸟羽毛为饰的旗帜。　［26］百余里：指马嵬坡，在今陕西省兴平县西十余公里。　［27］六军：此指皇帝的扈从部队。不发：不再前进，暗指哗变。［28］宛转：缠绵委屈貌。右龙武将军陈玄礼部下杀死杨国忠后，迫使唐玄宗命杨贵妃自尽。蛾眉：美女的眉毛，常作美女的代称，这里指杨贵妃。　［29］花钿（diàn）：金玉制花形首饰。委地：丢弃在地上。　［30］翠翘：形似翠鸟尾的首饰。金雀：钗名，凤形。玉搔头：玉簪。　［31］黄埃：黄色尘土。［32］云栈（zhàn）：高耸入云的栈道。悬崖峭壁上凿石架木而成的通道称为栈道。萦纡：弯曲盘旋。剑阁：在今四川剑阁县东北大、小剑山之间。　［33］峨嵋山：在今四川峨眉县南，此泛指蜀山。日色薄：日光暗淡。　［34］圣主：指唐玄宗。　［35］行宫：皇帝出行时的住所。此二句意指在行宫中望月，月呈伤心之色；在夜雨中闻铃，铃作断肠之声。　［36］天旋日转：形容时局大变。回龙驭：指唐玄宗还京。［37］此：代指马嵬坡。踌躇：徘徊不前的样子。去：离开。　［38］玉颜：美女，此指杨贵妃。空死处：空见死处。据说757年12月，玄宗由蜀郡回长安，经马嵬坡贵妃葬地，派人以礼改葬，掘土，贵妃香囊还在，不胜悲凄。　［39］沾衣：指落泪。　［40］都门：长安城门。信马：任马奔走，不加约束。信：任凭。　［41］太液：汉代宫池名，成帝与赵飞燕玩乐于此。未央：汉宫名。太液、未央在此泛指唐代宫苑。芙蓉：荷花。　［42］“芙蓉”二句：玄宗回宫后，看见池里的荷花像杨贵妃的脸，宫里的柳条像她的眉毛，不由得伤心落泪。　［43］西宫：太极宫。南内：兴庆宫。唐玄宗返京后的两处住所。　［44］梨园弟子：由玄宗执教的宫内习艺者。　［45］椒房阿监：后妃宫中的女官。阿监：太监。青娥：青年宫女。［46］悄然：忧伤愁闷的样子。　［47］“孤灯”句：古时用灯草点油灯，为了使灯燃得明亮，过一会儿就要把灯草往前挑一挑。但宫廷豪门夜间却是用燃烛照明，并不点油灯。从这可见玄宗晚年凄惨境遇。［48］迟迟：缓慢悠长。钟鼓：指宫中报时的钟鼓声。初长夜：指秋夜。　［49］耿耿：明亮貌。河：指银河。　［50］鸳鸯瓦：指嵌合成对的瓦片。霜华：霜花。　［51］翡翠衾（qīn）：指绣有成双翡翠鸟的被子。翡翠：鸟名，雌雄双栖，形影不离。　［52］临邛（qióng）：县名，在今四川省邛崃县。鸿都：东汉京都洛阳宫门名，这里借指唐京都长安。　［53］致：招来。　［54］展转：翻来覆去。　［55］教：使。方士：道士，有法术的人。　［56］排云驭气：指腾云驾雾。　［57］穷：找遍。碧落：道家称天界为碧落。［58］五云：五色的彩云。　［59］绰约：风姿轻盈美好的样子。　［60］太真：即杨玉环。　［61］金阙：指仙山上金碧辉煌的宫殿。扃（jiōng）：门户。　［62］小玉、双成：这里指杨贵妃在仙山上的侍女。小玉：吴王夫差的女儿，相传死后成仙。双成：即董双成，相传是西王母的侍女。　［63］珠箔（bó）：珠帘。屏：屏风。迤逦：接连不断。　［64］睡觉：睡醒。　［65］袂（mèi）：袖子。飘飘：亦作“飘”。　［66］寂寞：暗淡失神貌。泪阑干：泪流纵横的样子。　［67］凝睇：凝视。谢：告诉。［68］昭阳殿：汉宫名，成帝皇后赵飞燕曾居此，这里借指杨贵妃生前所居之处。　［69］蓬莱：传说中海上仙山之一。蓬莱宫：杨贵妃死后所住的仙宫。　［70］钿合：用金丝和珠宝镶嵌的首饰盒。合：通“盒”。　［71］“钗留”句：钗有两股，捎去一股，留一股；盒分两半，捎去一半，留下一半。扇：半只。［72］擘：用手分开。　［73］殷勤：反复多次。　［74］长生殿：唐代华清宫中殿名。　［75］“在天”二句：是唐玄宗和杨贵妃当年在长生殿的誓词，表示两情相好，永不分离。　［76］恨：遗憾。绝期：中断的时候。

【评析】

《长恨歌》所叙写的李杨爱情悲剧，表现了双重主题：为重色享乐、淫逸误国而“长恨”，为生死相思、永无见期而“长恨”。重色享乐是“长恨”内因；生死相思是“长恨”本身。

叙事诗的整体情节流程是：相见欢—惨别离—无限恨。

写“相见欢”用了四分之一的篇幅，写杨妃入宫，李杨欢爱，杨家荣华，骊宫歌舞。首句为全诗纲领，“重色”概括了人物主要特点（爱美人胜过爱江山），确定了情节发展方向（纵情逸乐香消玉殒），“倾国”一语双关，大有讽意。一个贪色如渴，一个美貌轶伦，自是干柴烈火，如胶似漆。明皇淫乐无度，荒怠朝政，宠杨至极；杨妃丰容艳饰，承欢受宠，游宴无暇。骊宫沉醉歌舞，把李杨逸乐推向顶峰，为下文突转埋下伏笔。

“渔阳鼙鼓”两句突转，收上启下。“破”字值得玩味，舞曲断了，国家乱了，爱情毁了，“长恨”由此开始。“惨别离”是情节的一大转折，写安史之乱，逃窜西南，马嵬兵变，玉环惨死。明皇淫乐导致安史之乱，安史之乱又是“长恨”的导火索，马嵬兵变直接促成爱情悲剧。“宛转蛾眉马前死”写得精练悲切，杨的求救之状，李的无奈神情，都可想象得之。后四句具写杨妃丧命之惨，明皇哀痛之深：蛾眉“救不得”——美被毁灭、爱被毁灭，君王不忍看；首饰“无人收”——遗物被弃、纪念被弃，君王泪空流。佳人已矣，遗物杳然，但思恋却斩割不断。于是，下文就写没有尽头的相思离恨。

“无限恨”是这首诗的主体，分写生者之“长恨”和死者之“长恨”。

先紧承现实情节写玄宗“长恨”：蜀地断肠，归途怀痛，回宫苦恋，梦断求仙。写蜀地断肠，先融情入景，以萧索、惨淡、灰暗的悲凉秋景，来烘托人物内心无法释去的忧伤；再用触景生情之笔，写玄宗每行一步，每见一景无不伤怀，好景虚设，月圆人缺，朝暮难以忘情，雨夜辗转难眠。写归途怀痛，马嵬踌躇（旧情难以割舍）、泪下沾衣（悲哀控制不住）、信马而归（已经神情恍惚）三个细节，处理得很有生活实感。写回宫苦恋，从白天写到夜晚。睹物思人，一枝一叶，一花一草，都让他想起杨妃美丽的面影，景物依旧人却不在，禁不住泪下潸然。旧宫冷落，室外是秋草、落叶、流萤，室内是孤灯、旧衾、愁人，彻夜枯闻报更之声，直熬到霜晓，此处写尽多情种子的孤独、寂寞和凄冷。“魂魄不曾来入梦”暗作引渡，又生发情节，思极恋极居然异想天开，要方士上天入地去寻觅爱妃的魂魄，以求梦中重逢，可见痴情到什么程度。

方士寻觅一段，关联着人间天上的“长恨”，诗歌由现实的描绘转入浪漫的想象。下面紧扣仙山琼阁中的寻觅写杨妃“长恨”：惊觉相见，倾诉衷情，托物寄词，重申前誓。惊觉相见描写杨妃的美丽和哀怨，意外惊喜之后，她那么激动而惶惑，急迫而犹疑；她体态依然，风韵犹存，即使内心愁苦珠泪纵横，也美得超凡脱俗。后面倾诉衷情，托物寄词，重申前誓，着重表现她忠于爱情的至善品性，虽系幻想性描写，但具有感情的真实性。点明主题的尾句，深化了爱情主题，加重了“长恨”分量，言虽尽而意无穷。

《长恨歌》叙事构思精巧，情节曲折，剪裁得当；抒情回环往复，缠绵悱恻，婉转动人；描写细腻传神，情景兼融，虚实相映；语言锤炼精当，音韵和谐，流畅婉转，故博得“古今长歌第一”、“千古绝作”等崇高赞誉。

【习题】

1．试分析《长恨歌》主题的两重性和诗中所塑造的艺术形象的双重性。

2．这首长篇叙事诗情节曲折，扣人心弦，谈谈其结构的艺术技巧。

3．试分析《长恨歌》叙事、写景、抒情完美结合的表现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