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歌　行^［1］

高　适

高适（约702—765），字达夫，又字仲武，渤海县（今河北景县）人，性格落拓，半生浪游，后为哥舒翰记室参军。高适诗歌题材广泛，内容深刻，现实性强，其中成就最高的的是边塞诗。他的边塞诗洋溢着高昂的爱国热情，充满着慷慨奋发的时代精神，抒发报国立功的志向，描述安边定远的理想，也揭露了军中矛盾和黑暗，较为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现实。其诗一改初唐歌行的婉丽之风，具有雄豪的盛唐气象，鲜明的尚武精神，感情顿挫，多所托讽，笔调粗犷，风格豪迈，体现出一种悲壮的美，在众星璀璨的盛唐诗坛独树一帜。有《高常侍集》传世。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2］。

男儿本自重横行^［3］，天子非常赐颜色。

金伐鼓下榆关^［4］，旌旆逶迤碣石间^［5］。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6］。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7］。

战士军前半死生^［8］，美人帐下犹歌舞^［9］。

大漠穷秋塞草腓^［10］，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11］，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12］，玉箸应啼别离后^［13］。

少妇城南欲断肠^［14］，征人蓟北空回首^［15］。

边庭飘飖那可度^［16］，绝域苍茫更何有^［17］。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18］。

相看白刃血纷纷^［19］，死节从来岂顾勋^［20］？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21］！

【注释】

［1］《燕歌行》：乐府《相和歌辞·平调曲》旧题。诗歌原序云：“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是年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的部将赵堪假托张的命令攻打奚族，先胜后败。张守珪偏袒赵堪，隐瞒其败绩，反向朝廷申奏军功。此事泄露，张守珪被贬为括州刺史。　［2］“汉家烟尘”二句：开元十八年（730年）五月，契丹族可突干杀其国王李绍固，胁迫奚族叛唐降突厥，此后，唐和契丹、奚的战争连年不断。唐人诗中写时事，多托之汉代，故云。烟尘：借指敌军入侵。　［3］横行：指纵横驰骋，扫荡敌寇。　［4］（chuāng）金伐鼓：写行军时敲锣击鼓。：击。金：指行军时所用的锣之类的铜制响器。榆关：指山海关，在今河北省秦皇岛市东北。　［5］旌旆（jīng pèi）：泛指军中各种旗帜。逶迤：指连绵不断貌。　［6］校尉：武官名，位次于将军。羽书：指插有鸟羽的军用紧急文书。瀚海：沙漠，此处泛指边塞。单于：匈奴人对君长的尊称，这里借指侵扰唐帝国的契丹、奚部落的首领。猎火：即战火。古游牧民族作战前，往往举行大规模的打猎活动，作为军事演习。狼山：即狼居胥山，这里泛指接战之地。　［7］胡：古代汉族对少数民族的通称。凭陵：凭借暴力进行侵扰。杂风雨：风雨交加，形容敌人军队来势迅猛，有如暴风骤雨。　［8］军前：战场上。半死生：死生各半，指出生入死。　［9］帐：指军帅的营帐。犹：还。　［10］大漠：指边塞荒凉地区。穷秋：指深秋。腓（féi）：枯萎，变黄。　［11］身当：身受。恩遇：皇帝的恩德和优厚待遇。　［12］铁衣：金属制的盔甲，这里借指出征的战士。远戍：远离家园，驻守边疆。　［13］玉箸（zhù）：玉石做的筷子，这里比喻思妇的眼泪。　［14］少妇：泛指出征战士的妻室。城南：长安城南。长安宫廷在城北，住宅区在城南。这里指少妇的住处。　［15］征人：指远戍的战士。蓟北：这里泛指北部边塞地区。　［16］边庭：边境。飘飖：动荡不安。度：度日。　［17］绝域：指塞外人烟稀少，环境荒凉。苍茫：迷茫无际的样子。［18］三：概数，不确指。刁斗：指军中巡更、煮饭两用的铜器。　［19］白刃：雪亮的战刀。　［20］死节：指为国事献身。节：气节。顾：顾及。勋：功劳。　［21］李将军：指汉代名将李广。他智勇双全，爱护士卒。

【评析】

《燕歌行》是高适边塞诗的代表作，它不为乐府旧题表现内容所囿，而把笔触伸向广阔的边地生活，远比以往同题作品“沉烈”、“悲壮”、深刻。

这首叙事诗，以战事发展的前后顺序为线索，以非常浓缩的笔墨写了唐军出征、接战、失败的完整经过，艺术地再现了沙场苦战的情景，塑造了爱国士兵的群像，揭露了苦乐悬殊的事实，指斥了荒淫误国的将帅。

第一部分写奉命出师，是全诗的序幕。一二两句交代出师缘由——“破残贼”，出征方向——“东北”。两个“汉”字造成连贯的气势，体现了汉家将士急纾国难、挺身破贼的英雄气概，渲染了战争紧张气氛，为描写激战作了铺垫。三四两句承上而来，为了保卫边疆，破除“残贼”，将士们慷慨赴边，扫荡敌寇，天子才破格嘉奖，以示鼓励。“本”和“重”字，突出了唐人的尚武精神，而“非常”又说明荣誉不同寻常。尚武者往往急功轻敌，殊誉易于滋生骄傲情绪，这就埋下了失败的因子，“骄兵必败”乃战争规律。下面四句，榆关—碣石—瀚海—狼山，地名串联而出，可见离前方越来越近，战争气氛越来越浓。我方“金伐鼓”，战旗飘扬，确乎军容严整，威武雄壮；敌人也日夜演习，积极行动，校猎火光直逼狼山！形势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即将展开的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

第二部分写战事失利。前四句写苦战，诗人没有作兵刃交接、敌我厮杀的正面描写，只是从边地环境艰苦、敌骑来势凶猛、兵士伤亡惨重、主帅只知享乐四个方面各作点染，战斗的艰苦残酷和难以获胜便不言而喻了。“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二句对比鲜明，揭露了军中将士苦乐悬殊的现象，既满怀对战士的歌颂和同情，又隐含对主帅的讽刺和斥责，更流露出对此战必败的沉痛和失望，笔力深刻，撼人肺腑。后四句写失败，诗人连用“大漠”、“穷秋”、“草腓”、“孤城”、“落日”五个有边塞特色的景语，来衬托身陷重围、力尽兵稀绝境中的残卒们的凄凉心情。本部分最后两句一写将帅骄傲轻敌，一写战士殊死战斗，两句一起一落，跌宕之中加深了对统帅的批判——正是他们造成了人亡地失的局面。

第三部分写士卒心境。诗人在写两地相思时突出了征人，思妇的活动、心理成了辛勤远戍的征人悬想中的虚景。“空回首”、“那可度”、“更何有”三语，说明相去万里，可想而不可见，眼前可见者，唯战场杀气，可闻者，唯寒夜刁斗。后四句虽然没有直接描写士卒的思想活动，但景物的凄凉正衬托出他们心境的凄凉，战地生活的紧张劳苦。写士兵的痛苦，实际是对统帅更深的谴责，因为正是他们将士兵推到危亡绝境。

第四部分写诗人感慨。承认战争的残酷，同情战士的命运，歌颂“死节”的烈士，讽刺“顾勋”的将帅。最后表明对战争的态度：渴望威慑强敌、爱护士卒的良将镇守边关！结穴点睛亮出题旨，意境更为雄浑深远。

《燕歌行》灵活运用叙事、写景、诗情、议论多种表达方式，错综采用对偶、借代、比喻等修辞手法，把荒凉绝漠的自然环境、可歌可泣的战斗场面、可叹可悯的戍卒心理、强烈鲜明的爱憎感情统统融合在一起，形成雄浑深广、悲壮激昂的艺术风格。此诗社会内容涵盖之广、军旅矛盾揭露之深、战士群像塑造之力，为历来边塞诗中所仅见，因此，被推为唐代边塞诗的“第一大篇”。

【习题】

1．归纳本诗所描写的征战生活的具体内容，体会诗中所抒发的情感。

2．谈谈本诗中唐军士兵英雄群像的基本特征及群像塑造的主要手段。

3．王士祯说高适边塞诗“悲壮而厚”，岑参边塞诗“奇逸而峭”，请结合《燕歌行》和《白雪歌》谈谈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