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1］

卢照邻

卢照邻（约636—约695），字升之，自号幽忧子，幽州范阳（今北京附近）人。年少时学习小学经史，博学能文。一生做过几任小官，因染风疾辞官。由于政治上的坎坷失意和长期病痛的折磨，终于自投颍水而死。卢照邻擅长诗歌骈文，诗以七言歌行体为最佳，与王勃、杨炯、骆宾王并称“初唐四杰”。卢诗内容充实，忧苦愤激，寄意深微，耐人寻味。艺术上参用赋法，词采富艳，意境清迥，以韵致取胜。原有集，已散佚，后人辑有《幽忧子集》，诗存90余首，其代表作《长安古意》被誉为诗坛的一次革新。

长安大道连狭斜^［2］，青牛白马七香车^［3］；

玉辇纵横过主第^［4］，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5］。

百丈游丝争绕树^［6］，一群娇鸟共啼花。

啼花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7］，双阙连甍垂凤翼^［8］。

梁家画阁天中起^［9］，汉帝金茎云外直^［10］。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11］？

借问吹箫向紫烟^［12］，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13］，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14］，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15］。

片片行云著蝉鬓^［16］，纤纤初月上鸦黄^［17］。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18］，娼妇盘龙金屈膝^［19］。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20］。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没金堤^［21］。

挟弹飞鹰杜陵北^［22］，探丸借客渭桥西^［23］。

俱邀侠客芙蓉剑^［24］，共宿娼家桃李蹊^［25］。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26］。

北堂夜夜人如月^［27］，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28］，五剧三条控三市^［29］。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30］，翡翠屠苏鹦鹉杯^［31］。

罗襦宝带为君解^［32］，燕歌赵舞为君开^［33］。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34］。

意气由来排灌夫^［35］，专权判不容萧相^［36］。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37］。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38］。

节物风光不相待^［39］，桑田碧海须臾改^［40］。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41］，年年岁岁一床书^［42］。

独有南山桂花发^［43］，飞来飞去袭人裾^［44］。

【注释】

［1］“古意”是六朝以来诗歌中常见的标题。和“拟古”一样，它的内容相当广泛，总的说来，都是托古意以抒今情的。　［2］狭斜：狭窄的小巷。　［3］“青牛”句：指长安大道上车驾的华美。古代驾车牛、马并用。七香车：指用多种香木制成的华美小车。　［4］玉辇：本来是指皇帝所乘的车，这里泛指贵人所乘的车。主第：指公主的府第。　［5］“龙衔”二句：指车盖刻作龙、凤形，下垂流苏，与朝日、晚霞相照映。宝盖：指华美的车盖。古时车上装有圆形的伞盖，晴天用来遮阳光，阴天用来防雨。用彩色羽毛或缯绣结成球，缀以丝缕，使之下垂，叫做流苏。苏：下垂之意。　［6］百丈：亦作“百尺”。游丝：春天虫类所吐在空中飞扬的丝。下文“啼花”亦作“游蜂”。　［7］复道：楼阁之间的两层通道。交窗：指用木条横直交错制成的窗。合欢：即马樱花，这里指交窗上的雕饰。　［8］阙：指宫门前的望楼。甍（méng）：指屋脊。垂凤翼：指双阙之上饰以凤凰，垂着翅膀。　［9］“梁家”句：梁冀是东汉王朝的外戚，他在洛阳广治第宅，以豪奢著名。这句是说豪门第宅的崇丽。天中：亦作“中天”。这句事涉洛阳，连类而及故也。　［10］“汉帝”句：汉武帝曾于长安建章宫造神明台，上铸铜仙人以掌托铜盘盛露，取露和玉屑饮以求仙。这句是说宫廷建筑的宏伟。　［11］“陌上”句：指士女如云，不易辨识。　［12］吹箫向紫烟：春秋时秦穆公女弄玉，嫁给善吹箫的萧史，后来夫妻双双乘凤凰飞去，成了神仙。这里借以指怀春的少女。　［13］比目：鱼名。　［14］生憎：当时的口语，指最厌恶。帐额：指帐前所挂的横幅。鸾：旧传是凤一类的神鸟。句意为：最怕过孤单的生活。　［15］“罗帷”句：指罗帷翠被熏以郁金香。翠被：指以翡翠鸟羽毛为饰的最华美的被。郁金香：异香名，多年生草本植物。　［16］蝉鬓：指把鬓发梳成蝉翼般的式样。行云：是形容鬓影蓬松，有如流动的云彩。　［17］“纤纤”句：古代妇女额上涂鸦黄色，以为美观。初月：指涂作弯弯的月牙形。　［18］妖童：泛指市井间的轻薄少年。铁连钱：指马身毛色斑驳，有一个个连钱式的花纹。　［19］盘龙：钗名，东汉梁冀妻孙寿所制。屈膝：指门窗等物每扇相连处的铰链。“盘龙金屈膝”即金屈膝的盘龙钗，制作精细复杂，用金屈膝把若干零件连缀而成。　［20］御史府：御史专司弹劾，廷尉为执法之官。“乌夜啼”、“雀欲栖”，都是借用典故来形容冷落荒凉的景象。两句言朝廷中虽设有御史和廷尉，但由于权贵骄恣不法，游侠横行，他们并无实际权力，不被人重视。　［21］翠（xiǎn）：指贵妇所乘的车。，指车幕。　［22］挟弹飞鹰：指打猎。杜陵：地名，在长安东南，秦时为杜县，汉宣帝的陵墓在此，改称“杜陵”。　［23］探丸借客：指游侠杀吏和助人报仇等蔑视法律的行为。汉代长安少年有谋杀官吏的组织，事前将赤白黑三色丸混在一起，让参加者暗中探取。探得赤丸的杀武吏，得黑丸的杀文吏，探得白丸的负责料理丧事。渭桥：本名横桥，又名中渭桥，在长安西北，秦始皇时所造，横跨渭水，故名。　［24］芙蓉剑：即古纯钧剑。春秋时，越王允常聘欧治子铸宝剑五，其一名纯钧。　［25］桃李蹊：指妓女所居之处。蹊：指路径。　［26］氛氲（yūn）：气盛貌，这里指妓女歌唱时所散发出的浓郁的口脂香。　［27］北堂：指唐代长安宫廷在城北，这里的北堂泛指宫廷附近的繁华地带。［28］北里：即平康里，在长安城北门内，唐代为妓女聚居之处。　［29］“五剧”句：指长安城里街道纵横，市面繁荣。交错的道路叫做剧，通达的道路叫做条，商业繁盛的大街叫做市。这里的“五”、“三”都是虚指。　［30］金吾：执金吾的简称，汉代禁卫军军官名。唐置左、右金吾卫，有金吾大将军。［31］屠苏：美酒名。翡翠：形容酒的颜色。鹦鹉杯：用海螺制成的鹦鹉形的酒杯。　［32］罗襦（rú）：指绸制的上衣。　［33］燕歌赵舞：古燕、赵地区以歌舞著名，这里泛指美妙的歌舞。　［34］转日回天：极言势力之大，连自然现象都在其掌握之中，可以任意回旋。　［35］排灌夫：意谓权贵们出于意气相争，互相排挤。灌夫：汉武帝时人，好任侠使酒。他和魏其侯窦婴相结交，与丞相武安侯田蚡不协，终被田蚡陷害，诛族。　［36］萧相：指汉元帝时宰相萧望之。望之受汉宣帝遗诏辅佐元帝，后被弘恭、石显等所排挤，饮鸩自杀。判不容：犹言决不容。　［37］虬（qiú）：本指有角的龙，因起了马的作用，所以这里借作马的代称。紫燕：骏马名。坐春风：在春风中驰骋，极言得意。　［38］五公：指张汤、杜周、萧望之、冯奉世、史丹，都是汉代著名的权贵。古代官僚中最高的一级称公。　［39］“节物”句：指时间的流逝，风物的变迁是无情的，它不会等待人，也就是说盛时一去不复返。　［40］“桑田”句：指世事变化迅速。　［41］扬子：指汉代的扬雄，字子云，在长安时，仕宦不得意，闭门著书《太玄》，这里作者借以自况。　［42］一床书：指隐居生活，唯以书史自娱。古代称坐榻为床。　［43］南山：指长安附近的终南山。桂花：这里以桂花香气比喻扬雄文名。此诗以“南山桂花”结尾，寓有避世隐身之意。　［44］袭：触及的意思。裾：指衣前襟。

【评析】

卢照邻擅长诗歌骈文，以歌行体为最佳，意境清迥，以韵致取胜。

《长安古意》借历史题材反映社会现实，描绘了长安的热闹繁华，揭露了贵族的骄奢淫逸，发抒了寒士的抑郁不平。

第一部分（开头至“金屈膝”），描写长安的万丈红尘，由市街而宫阙，由宫阙而佳人。开篇点题，用八句描绘市街车水马龙盛况。这幅画面的中心是“车驾”，着意突出它们的华美：“玉辇”、“金鞭”见质地之美，“宝盖”、“流苏”见车饰之美。又突出它们的繁忙：“纵横”、“络绎”从动态上写，“朝日”、“晚霞”从时间上写。“朝日”、“晚霞”又暗示了天气晴和，“游丝”、绿“树”、“娇鸟”、鲜“花”，这些春日景物构成车流的背景，使一幅长安鸟瞰图显得分外美丽。“过主第”、“向侯家”暗示了车主身分，交待了车的流向，由此引出对宫阙的描写。楼台掩映在繁花碧树之中，幽美可知；阁道繁复、雕窗精致、甍垂凤翼，壮丽可知；“天中起”、“云外直”，高峻可知。读者可从“门”、“台”、“道”、“窗”、“阙”、“甍”等细部特写，想见宫阙恢宏伟丽的全貌。“楼前”、“陌上”两句承启，接写豪门情事。先写痴男情状，“相望”惊艳—寻思“相识”—“借问”身世—盼作“鸳鸯”，神情、动作、心理一一写来。“吹箫”、“学舞”见佳人身分才艺，“芳年”见佳人正当妙龄。如此佳人自是让人一见钟情。再叙佳人心语，豪门歌姬舞女的身分，决定了佳人只能以色艺娱人，而得不到真正的爱情。她们何尝不想摆脱“孤鸾”命运，向往“比目”、“鸳鸯”、“双燕”般的幸福生活？却注定得不到爱情和自由。尽管居处高华，打扮入时，千娇百媚，也不过是身不由己的玩物，必须随时听命于主人去卖艺卖笑。

第二部分（“御史府……为君开”），描写了长安的混乱不堪。长安的夜晚是不穿紧身衣的夜晚：有司法禁废弛——御史、廷尉无法也无能执行治安公务；市民放荡无忌——皇陵夜猎者比比，受雇行刺者比比，宿娼狎妓者无数，出卖色艺者无数；军人放弃职守——结队入娼家饮酒，酒后纵情荒淫逸乐。这一部分描写的中心是娼家，“红灯区”地处繁华地带，蛛网似的道路通向那里，由“俱邀”、“朝朝骑似云”、“千骑”、“红尘暗天起”等，可见嫖妓的人之众多和癫狂。色情业如此发达，整个长安夜生活的奢靡到什么地步！

第三部分（“别有豪华……青松在”），由市井的奢靡写到官场的险恶，权臣排斥异己，故宠专权，骄横得意，俨然睥睨万物，雄视千古。殊不知世事变化迅速，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顷刻间灰飞烟灭，昔日锦绣华堂变成了累累荒冢。“节物风光”四句把前面所写的繁华、奢靡、得意一笔扫空。最后四句，以穷居著述的扬雄和骄奢专横的权贵对照，以寂寥清宁的终南和热闹喧嚣的长安对照，表达了寒士不遇于时的悲慨、读书砺节的自慰和对王公贵族的鄙视。

这首诗突破了宫体诗的狭小藩篱，将描写重点由宫廷带入市井，在歌行体发展史上堪为可喜新声。它以体物铺张开始，以抒情议论作结；以骈为主、以散行骈；用韵多四句一转，且平仄相间，形成跳荡起伏的明快节奏；词采华艳富赡而不流于浮艳。因之明人胡应麟感叹：“七言长体，极于此矣！”

【习题】

1．《长安古意》描写了怎样的现实？诗人对现实的态度如何？

2．本诗多处采用连珠格，请举例说明其修辞效果。

3．诗末四句是此诗归趣所在，请谈谈你对结尾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