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　神　赋

曹　植

曹植（192—232），字子建，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县）人，曹操第三子。少聪敏才高，颇为曹操赏识，到曹丕称帝，屡受猜忌和迫害，最后郁郁而死。曹植是建安时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在诗歌和辞赋创作方面有杰出成就。其五言诗成就最高，前期多写个人志趣和抱负，后期多写内心不平和哀怨。曹植创造性地发展了汉乐府的民歌形式，把叙事为主变为抒情为主，注入了诗人的个性与感情，骨气奇高，词采华茂。其赋继承两汉以来抒情小赋的传统，又吸收楚辞的浪漫主义精神，为辞赋的发展开辟了新境界。《洛神赋》为曹植辞赋中的杰出作品。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1］。背伊阙，越辕，经通谷，陵景山^［2］。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3］，秣驷乎芝田^［4］，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5］。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末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6］？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7］，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8］。荣曜秋菊，华茂春松^［9］。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10］。秾纤得衷^［11］，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12］。延颈秀项，皓质呈露^［13］。芳泽无加，铅华弗御^［14］。云髻峨峨，修眉联娟^［15］。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16］。瑰姿艳逸，仪静体闲^［17］。柔情绰态^［18］，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19］。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20］。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21］，曳雾绡之轻裾^［22］，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23］，右荫桂旗^［24］。攘皓腕于神浒兮^［25］，采湍濑之玄芝^［26］。”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27］。嗟佳人之信修兮^［28］，羌习礼而明诗^［29］。抗琼珶以和予兮^［30］，指潜渊而为期^［31］。执眷眷之款实兮^［32］，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33］，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34］。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35］，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36］，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37］，步蘅薄而流芳^［38］。超长吟以永慕兮^［39］，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遝^［40］，命俦啸侣^［41］，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42］。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43］。扬轻袿之猗靡兮^［44］，翳修袖以延佇^［45］。

体迅飞凫^［46］，飘忽若神，凌波微步^［47］，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48］，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49］，川后静波。冯夷鸣鼓^［50］，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51］，鸣玉鸾以偕逝^［52］。六龙俨其齐首^［53］，载云车之容裔^［54］，鲸鲵踊而夹毂^［55］，水禽翔而为卫。

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56］，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57］。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58］。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59］。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60］。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61］。忽不悟其所舍^［62］，怅神宵而蔽光^［63］。

于是背下陵高^［64］，足往神留，遗情想像^［65］，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泝。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66］，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辔以抗策^［67］，怅盘桓而不能去。

【注释】

［1］言：语助词。东藩：藩，指诸侯封国，是王室的捍卫者，所以称藩；这时曹植封为鄄（juān）城王，鄄城在当时的京都之东，所以称东藩。　［2］伊阙：山名，在洛阳南。辕：亦山名，在河南省偃师县东南。通谷：谷名，在洛阳城南五十里。陵：跨越。景山：在今河南省偃师县南。　［3］尔乃：于是就。税：同“脱”；税驾，即卸下驾车的马。意即休止，停宿。蘅：香草名。皋：水边的高地。　［4］秣：喂养。驷：指驾车的马。芝田：种芝草的田。　［5］容与：闲暇自得的样子。阳林：一作“杨林”，李善注：“地名，生多杨，因名之。”流眄：纵目观望。　［6］觌（dí）：看见。　［7］君王：这里指曹植。［8］翩：鸟疾飞的样子。这里是飘忽的意思。婉：曲折的样子。　［9］荣：花。曜：动词，闪光。华：通“花”。　［10］灼：鲜明的样子。芙蕖：荷花。渌：清澈。　［11］秾（nóng）：草木茂盛，这里指体态丰盈肥胖。纤：指瘦长。得衷：适中。　［12］约：卷束。素：白绸帛。这里形容腰肢的圆细。　［13］皓：白色。质：指肌肉。　［14］泽：润肤的油脂。铅华：白粉。无加、弗御：都是不用的意思。　［15］云髻：形容发际浓密卷曲如云。峨峨：高耸的样子。修：长。联娟：亦作“连娟”，弯曲而纤细的样子。［16］靥（yè）：酒窝；辅：颊腮。靥辅：有酒窝的面颊。权：同“颧”，颧骨。　［17］瑰：美石。瑰姿：优美的姿态。仪：举止。闲：同“娴”，文雅。　［18］绰：宽绰。绰态：从容舒缓的姿态。　［19］应图：合于图像，意谓好像图画上所画的一般。　［20］珥：耳朵上的装饰品。这里用作动词，佩带。瑶、碧：玉名。琚：佩玉名。　［21］践：著。文履：有花纹的鞋子。　［22］曳：引。雾绡：轻细如云雾的生丝。　［23］采：同“彩”。旄：本是旗杆头上用牦牛尾做的装饰物，这里代指旌旗。　［24］桂旗：折桂当旗。　［25］攘：这里是捋袖伸臂的意思。浒：水边地方。　［26］湍濑：水流沙石上叫湍濑。玄芝：黑色的芝。传说中一种神草。　［27］素：同“愫”，心情。达：表达。要：同“邀”，约会。　［28］信：诚然。修：美好。　［29］羌：发语词。习礼：李善注中有“习礼，谓立德；明诗，谓善言辞”。［30］抗：举。琼珶（tì）：美玉名。和：应和，这里指回答。　［31］潜渊：深渊。期：信。这句是说，洛神指水为证表明情意。　［32］执：抱、持。眷眷：同“拳拳”，恳挚的样子。款实：诚实。　［33］交甫：李善注引《韩诗内传》说，郑交甫在汉水边，遇见两个仙女，仙女送他玉佩，他受而怀之，但是转眼玉佩已失，回望二女也不见了。弃信：失信。这句是说有感于郑交甫故事中神女的失信。　［34］申：伸，展。礼防：即礼法。此指礼教上规定的“男女之别”。自持：自守。　［35］徙（xǐ）倚：流连徘徊。［36］竦（sǒng）：提起。鹤立：像仙鹤一样竦立的一种姿态。　［37］践：踏。椒涂：长着香椒的路途。郁烈：形容香气浓烈。　［38］薄：草木丛生的地方。流芳：散播香气。　［39］超：怅。　［40］众灵：众神。杂遝（tà）：纷纭、众多的样子。　［41］命俦啸侣：招呼同伴。　［42］南湘二妃：指娥皇、女英。古代传说舜帝南巡而死，二妃也死于湘水间。汉滨游女：《诗经·周南·汉广》中有“汉有游女”之句。　［43］匏瓜：星名。牵牛：指牵牛星，神话传说他与织女星隔河相对。　［44］袿（guà）：女子的上衣。猗靡：随风飘动的样子。　［45］翳：掩。修袖：长袖。延伫：久立，引颈而望。　［46］体迅飞凫：形容动作敏捷。迅：疾。凫：水鸟，似鸭而小，能飞。　［47］凌波微步：步于水波之上如轻尘移动。［48］转眄流精：顾盼有神。　［49］屏翳：这里指传说中的风神。　［50］川后：传说中的河伯。冯夷：传说中的水神。　［51］文鱼：神话中带翅能飞的一种鱼。警乘：警卫乘舆。　［52］玉鸾：以玉装饰的车铃。偕逝：一同离去。　［53］俨：庄严的样子。齐首：指齐头并进。　［54］容裔：即容与，迟缓不进的样子。　［55］鲸鲵：大鱼名，雄的叫鲸，雌的叫鲵。　［56］纡：回。素领：白皙的颈项。清阳：眉目清秀的神态，这里指眼睛。　［57］交接：交好。大纲：大意。　［58］盛年：指壮年。当：指匹配。这里是指洛神怨恨二人在盛年时没得配合。　［59］抗：举。罗袂：丝绸衣袖。浪浪：泪流不止的样子。　［60］珰：耳上的饰物。这里是指洛神以饰物相赠。　［61］太阴：指众神所居的地方。君王：指曹植。　［62］悟：察觉。其：指洛神。舍：止息，停留。　［63］宵：同“消”，消逝。蔽光：光被遮蔽。这里说洛神忽然不见，神影消逝，光彩隐去，令我怅恨。　［64］背：离。陵：登。　［65］遗情：情思留恋。想像：指思念洛神的形象。　［66］耿耿：心神不宁的样子。　［67］（fēi）：本指四马驾一车的两旁二马，这里泛指马。辔：即马韁。抗策：扬起马鞭。

【评析】

曹植的文学才能相当全面，他在诗、赋、散文方面都是能手。曹植也是两汉大赋向魏晋南北朝抒情小赋过渡的关键人物之一。其赋的特色主要表现在三点：抒情则无论体物、记事都灌注强烈的感情；选材则向日常化、小型化、多样化方面开拓；手法上基本上摒弃了铺排、堆砌的传统。《洛神赋》属抒情小赋，全文以浪漫主义的手法，通过梦幻的境界，描写了一个人神恋爱、无从结合，终于含恨分离的故事，充满着强烈的抒情气息与传奇色彩。

文章的结构为：小序—初见洛神—洛神形象—人神相恋—含恨分离。

小序讲清写作缘起：一是途经洛水，二是感于宋赋。此赋虽然借鉴了宋玉的《神女赋》，但在艺术上又另辟蹊径，它不作过多的铺叙，篇幅相对短小精练，在具体描写上多用比兴，力图突出人物形象。

正文第一部分写归藩路过洛水，得见洛神。这部分内容分两层，第一层诗意化地描写小序所言“还济洛川”的情景，突出旅途劳顿之后、夕阳西坠之时，人的“精移神骇，忽焉思散”。神思恍惚的精神状态为洛神幻影的出现提供了可能。果然，“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作者惊艳，问之御者，才得知丽人就是洛神。御者“其状若何，臣愿闻之”的话，引出下文对洛神形貌的描绘。

作品以一连串生动奇逸的比喻，对洛神的体态、容貌、服饰和举止进行了细致的刻画。描写很有层次，先写总体印象：“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形容洛神体态轻柔；“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形容洛神容光焕发；“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形容洛神风姿绝俗。又从不同视角写，远望如初阳东升，明艳耀眼；近望如芙蓉出水，秀丽可人。“秾纤得衷……媚于语言”，逐一描写洛神完美的体型、秀美的五官、淑美的仪态。“奇服旷世……缀明珠以耀躯”，进一步描写洛神的服饰，衣着轻软光鲜，首饰华贵精美，非凡俗女性可比。“践远游之文履……采湍濑之玄芝”，描写洛神徜徉山林水泽的一连串动态镜头，完成对洛神形象的全面观照。这一段描写可谓穷形尽相，句句坐实“若此之艳”四字，使洛神的形象形神兼备，呼之欲出，为下面写爱慕之情作了铺垫。

作者对眼前美丽的女神深深爱慕（“悦其淑美”），并赠信物同她约会，尽管他心存疑虑，洛神还是被他的诚心所打动。洛神内心燃烧着炽烈的爱，但又为人神之爱事实上的不可能实现而痛苦、忧伤，她时而彷徨，时而长吟，时而延伫，时而飘忽，洛神的情感波澜和矛盾心理通过变幻不定、摇曳多姿的舞步袒露于读者面前。她脉脉含情的顾盼，秀色可餐的娇媚，令作者“忘餐”！

因为“人神之道殊”，两情依依之后，便是令人怅恨的别离。在冯夷、女娲的鼓点歌声中，在文鱼、玉鸾、鲸鲵、水禽的簇拥护卫下，洛神坐着六龙驾驭的云车渐渐远去。美丽的洛神频频回首，向作者倾诉衷肠，表示“长寄心于君王”，最后消失于苍茫暮色中。洛神去后，作者恍然若失，他渴望再睹洛神倩影，驾舟沿洛水上溯，然而烟波渺渺、长夜漫漫，无处觅芳踪。痛失洛神，令他夜不成眠、晨不忍去。这段越是表现作者思念情深，就越是体现出洛神的美罕有其匹，洛神的情勾魂摄魄。

赋中所塑造的风华绝代的洛神形象，无疑是作者心造的幻影，她是作者无法实现的报国理想的艺术象征，作者正是借描写洛神而寄寓自己有志不遂的思想感情，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在受迫害、壮志未酬的情况下仍有所追求的精神。

【习题】

1．试分析作品中的洛神形象及其象征意义。

2．简谈本文铺叙、描写的特色。

3．试比较《登楼赋》与《洛神赋》，谈谈曹植赋体语言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