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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汉末诗人、散文家。他生有异才，为蔡邕所重。逢董卓乱，至荆州依附刘表，不得志。建安十三年（208年），入曹操幕，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建安二十一年（216年）随曹操征吴，次年病卒于途中。王粲与孔融、陈琳、徐幹、阮瑀、应玚、刘桢并称“建安七子”，有“七子之冠冕”之称，与曹植并称“曹王”。王粲诗歌以抒情见长，善发愀怆之辞，前期多写乱离之状和怀才不遇之感，后期多为颂扬之作。其诗作语言刚健，辞气慷慨；抒情小赋感情深挚，风格清丽。其《七哀诗》、《登楼赋》等享誉古今，后人辑有《王侍中集》。

登兹楼以四望兮^［1］，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2］，实显敞而寡仇^［3］。挟清漳之通浦兮^［4］，倚曲沮之长洲^［5］。背坟衍之广陆兮^［6］，临皋隰之沃流^［7］。北弥陶牧^［8］，西接昭邱^［9］。华实蔽野^［10］，黍稷盈畴^［11］。虽信美而非吾土兮^［12］，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13］，漫逾纪以迄今^［14］。情眷眷而怀归兮^［15］，孰忧思之可任^［16］？凭轩槛以遥望兮^［17］，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18］，蔽荆山之高岑^［19］。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20］。悲旧乡之壅隔兮^［21］，涕横坠而弗禁^［22］。昔尼父之在陈兮^［23］，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24］，庄舄显而越吟^［25］。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26］！

惟日月之逾迈兮^［27］，俟河清其未极^［28］。冀王道之一平兮^［29］，假高衢而骋力^［30］。惧匏瓜之徒悬兮^［31］，畏井渫之莫食^［32］。步栖迟以徙倚兮^［33］，白日忽其将匿^［34］。风萧瑟而并兴兮^［35］，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36］，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37］，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38］，意忉怛而憯恻^［39］。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40］，怅盘桓以反侧。

［1］兹楼：这座城楼。城楼所在古今说法不一。《文选》李善注引盛弘之《荆州记》说在荆州当阳县；唐刘良说在江陵。今人或据“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认为应当在当阳东南夹在沮、漳二水间的麦城。　［2］斯宇：宇，屋，此处指代整座城楼。　［3］显敞：明亮宽敞。寡仇：少有匹敌。仇：匹。

［4］漳：漳水，源于湖北南漳县西南蓬莱洞山，东南流至麦城南与沮水会合，再东南流经江陵县注入长江。浦：注入大河的支流或水渠。　［5］曲沮：曲折蜿蜒的沮水。沮水源出湖北保康县西南，东南流与漳水会合而注入长江。　［6］坟衍：土地高起为坟，广平为衍。　［7］皋隰（xí）：水边高地为皋，低湿之地为隰。　［8］弥：直到。陶：地名，相传为陶朱公范蠡的葬地。牧：郊野。　［9］昭丘：楚昭王坟墓。［10］华：通“花”。华实：鲜花和果实。　［11］黍稷：谷子、高粱等粮食作物。　［12］信美：确实美好。土：此处指故乡。　［13］遭纷浊：犹言逢乱世。纷浊：纷扰秽浊，指董卓之乱。迁逝：迁徙远去。指由长安避乱到荆州。　［14］逾纪：超过了十二年。纪，十二年。迄：至。　［15］眷眷：顾念深切的样子。　［16］可任：能承受得了。　［17］轩槛：楼上四通长廊边的栏杆。　［18］极目：纵目眺望（故乡）。　［19］蔽：被遮住了视线。岑：小而高的山峰。　［20］逶迤：曲折的样子。修迥：遥远。修：长。迥：远。漾：水流长；一说指水宽势盛。　［21］壅隔：遮挡隔阻。壅：壅蔽、遮挡。　［22］横坠：纵横下落。弗禁：不能止住。　［23］尼父：即孔子，孔子字仲尼。父：同“甫”，古时对男子的美称，常连用于表字后。归欤：孔子在陈三年，政治主张无法实现。鲁季恒子卒，康子代立，使使召冉求，孔子遂产生了返鲁的念头。　［24］钟仪幽而楚奏：钟仪是公元584年楚郑交兵时被郑人俘获献给晋国的楚国乐官。幽：拘系。楚奏：弹奏楚国乐章。　［25］庄舄（xì）：越国人，在楚国做高官，病中思乡，仍发越音。显：显达。　［26］“人情”二句：怀念乡土之情人人相同，岂因仕途的穷通而有所区别！　［27］日月逾迈：指时光飞快流逝。语出《尚书·秦誓》。逾：过。迈：行。　［28］俟，等待。河：黄河。河清：比喻时世清平。古人认为黄河清则圣人出，圣人出则天下将反乱为治。其：犹“则”。极：至。［29］冀：希望。王道：帝王车驾所由之路。王道坦荡，平衍正直，故古人用以比喻理想的社会治理。［30］假：借。高衢：高平宽敞的大道。骋：纵马驰奔，比喻在宇内清平的政治环境中，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干。　［31］匏（páo）瓜：比喻不为世所用。匏瓜：即葫芦。匏瓜徒悬语出《论语·阳货》。　［32］渫（xiè）：淘去污泥，使水清洁。作者以“井渫”喻自身修养的成熟，担心终不为世用，致使才智不能施展。［33］栖迟：游息。徙倚：行止不定貌。　［34］忽其：犹忽然间，形容时间过得快。匿：隐藏。［35］萧瑟：形容风声阴冷萧索。并兴：同时由各方兴起。　［36］狂顾：张皇地转头看。　［37］闃（qù）：安静。　［38］凄怆（chuàng）：凄凉悲伤。感发：感动触发。　［39］忉怛（dāo dá）：忧伤不安。忉：忧念。怛：惊惧而悲伤。憯（cān）：同“惨”。恻：悲伤。憯恻，痛伤的样子。　［40］夜参半：半夜。参，分。

才华卓绝的王粲，流寓荆州十余年却不被刘表重用。建安九年秋，作者登上城楼，纵目四望，写下了这篇传诵不衰的名赋。抒发了浓重的故土之思，倾吐了宏图难展的悲慨，表达了建功立业的迫切愿望。

小赋的感情基调是“忧”。抒情线索为“忧”（内）、“望”（外），近望（隐忧）—遥望（显忧）—冀望（深忧）。

第一部分是睹物兴情。首二句写登楼缘起：“销忧”，一个“忧”字贯串全文。但忧从何来，所忧者何，这里暂不申说，却宕开一笔，着力描写“四望”之景。写景很精练，“览斯宇”承“四望”而来，重在衬托“显敞”和“信美”两点。当阳在漳、沮二水汇合之处，故楼之于二水如“挟”如“倚”，状态不同，水也各有特点，或突出水色（“清”），或着眼水形（“曲”）。水写完后写陆，“背”、“临”、“弥”、“接”几个动词将人的视线向四周拉开，把死地形写成了活画面（“陶牧”、“昭丘”的古人故事又暗示未遇伯乐的现实处境）。千里沃土的画幅展开之后，接写丰富物产，仅“华实蔽野，黍稷盈畴”八字，就把荆州地区的美丽富饶凸现出来。以上承“望”字写景，这些描写既隐含了对刘表昏庸的惋惜，又从相反方向引发了客子乡愁（以眼前乐景反衬心中哀情）。接下来两句承“忧”字抒情，“虽信美”一转，点明忧思，“曾何足”一承，加重分量，这两句有一半是从政治上说的，即荆州的政治环境使他不能久留。

第二部分写沉重忧思。开头四句承上文“非吾土”抒发怀乡之情，“遭纷浊”两句写何以远离北方故土，“纷浊”点出乱世不治、不清两个特征。“漫逾纪”和第二句“情眷眷”六字溶入《七哀诗》里悯时伤乱的动荡之感、自伤自忧的孤独之感、思家思国的飘零之感。“凭轩槛以遥望兮”承上一转，配合着怀旧、怀土写景，宣泄不得北归的悲思。“遥望”实为“虚望”，由虚望引出山高水长之景，又化景物为情思：平原旷远，高岑重叠，道路漫长，河流幽深。“悲旧兮”两句总收上面的“遥望”，写故乡渺不可及的悲伤。下面拓展，借古人古事抒穷达不易之乡情。孔子之“困”、钟仪之“囚”、庄舄之“显”，情形各不相同，但怀乡之情则是一样的。最后归结为“人情”两句，由己及人，由今及古，进行感情概括。这一部分，作者的不遇之情和思乡之愁，自淡趋浓，由隐而显，愈来愈强烈，终于不可遏止。

第三部分对思乡之情进一步开掘，揭示作者内心忧思的深层政治内涵，托出其抱负无法实现的创痛。“惟日月”两句，表达了作者时不我待、急欲乘时而起的紧迫感；“冀王道”两句，表达了作者以天下为己任、急于建功立业的使命感。这几句为文章感情的凝聚点和着力点。下面借用“匏瓜徒悬”、“井渫莫食”两个典故表达自己虽洁身修行而不为世用的忧惧和怅惘，他似乎看到盛世的到来相当渺茫。下面借助秋暮萧瑟凄楚景象的描画（日惨风萧，兽狂鸟倦，原野寂寥），烘托作者的凄怆感慨和惨痛哀伤。“循阶除”句上呼文首“登兹楼”，“气交愤”句反呼“以销忧”，前一句写外在行动，后一句写内心感情。篇末刻画夜半不寐、盘桓反侧的自我形象，突出登楼不仅未能“销忧”，反倒使人忧思无穷。

这篇小赋代表了东汉抒情小赋的最高成就，它篇幅不大，但内容充实，情景交融，风格清雅，措辞洗练，音节和谐，体现了建安时代抒情小赋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