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之围^［1］

司马迁

司马迁（约前145—？），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西汉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元封元年（前110年）任太史令，不久开始撰写《史记》。《史记》分本纪、表、书、世家和列传五种形式，记叙上自轩辕黄帝，下至汉武帝太初年间约三千年的历史。司马迁本着“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以饱满情感、过人胆识和卓绝才华秉笔直书，刻画了众多既有鲜明个性又具典型意义的历史人物形象。《史记》开创了中国纪传体史学和中国传记文学。《史记》叙事传神畅达，情节曲折；语言明白晓畅，生动精当；文章气势磅礴，充满激情，堪称古典散文的典范。

项王军壁垓下^［2］，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3］。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4］，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5］，常幸从^［6］；骏马名骓^［7］，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8］，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9］，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10］！”歌数阕^［11］，美人和之^［12］。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13］，驰走。平明^［14］，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15］。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16］。项王至阴陵^［17］，迷失道，问一田父^［18］，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19］，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20］，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21］，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22］，愿为诸君快战^［23］，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24］，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25］。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26］，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27］，追项王，项王嗔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28］。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29］，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30］：“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31］。乌江亭长舣船待^［32］，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33］，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34］，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35］，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36］，指王翳曰^［37］：“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38］，吾为若德^［39］。”乃自刎而死。

……

太史公曰^［40］：吾闻之周生曰^［41］“舜目盖重瞳子”^［42］，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43］？何兴之暴也^［44］！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45］，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46］乘势起陇亩之中^［47］，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48］，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49］，放逐义帝而自立^［50］，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51］，奋其私智而不师古^［52］，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53］，而不自责，过矣^［54］。乃引“天亡我^［55］，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注释】

［1］本文节选自《史记·项羽本纪》。垓（gāi）下：地名，故址在今安徽灵璧东南。项羽（前232年—前202年），名籍，字羽，秦末农民起义军领袖。出身楚国贵族。秦亡后，自立为西楚霸王。在楚汉战争中，被刘邦击败。　［2］壁：营垒。此处作动词用，指驻扎。　［3］诸侯兵：指当时站在刘邦一边的韩信、彭越等率领的几支反秦部队。　［4］楚歌：用楚语唱的歌曲。　［5］虞：应当是美人的姓氏。班固《汉书·项籍传》中即作“有美人，姓虞氏”。　［6］幸从：受宠爱而随从。　［7］骓（zhuī）：黑白杂色，以色为马名。　［8］慷慨：悲愤激昂。　［9］盖世：指才能、功绩等超过所有当代人。［10］奈若何：将你怎么办。若：你。　［11］数阕（què）：数遍。阕：乐歌一段叫一阕。　［12］和（hè）：应和，跟着唱。　［13］直夜：当夜。直夜溃围：当夜突破重围。　［14］平明：天刚亮时。［15］骑将：统帅骑兵的将领。灌婴：曾为丝帛商贩，后随从刘邦，封颍阴侯。　［16］骑能属者：能跟上他的骑兵。　［17］阴陵：地名，今安徽定远县西北。　［18］田父：农夫。绐（dài）：欺骗。［19］东城：地名，故址在今安徽定远东南。　［20］度：估计。脱：逃脱，脱险。　［21］当：抵挡。［22］决死：必死无疑。　［23］快战：痛快地一战。　［24］刈（yì）：砍，割。　［25］期：约定。山东：指山的东面。相传此山为安徽和县背面的四溃山。　［26］披靡：原指草木随风倒伏，这里指人马溃散。　［27］赤泉侯：指汉将杨喜，因获项羽尸体有功而封侯，赤泉在今河南浙川西。　［28］辟易：因畏惧而退避。辟：同避。易：易地，挪地方。　［29］都尉：武官，级位比将军低。　［30］伏：同服，心服。　［31］乌江：指乌江浦，渡口名，在今安徽和县东北的长江西岸。　［32］亭长：乡官。秦汉时十里一亭，设亭长一人。舣（yǐ）：拢船靠岸。　［33］江东：指长江南岸的江苏、安徽等地。［34］纵：即使。王（wàng）我：拥我为王。　［35］顾：回头看。骑司马：骑兵将领衔名之一。吕马童：原属项王旧部，后叛楚投汉，以功封中水侯。中水，汉县名，故址在今河北饶阳东。　［36］面：通“偭”，背对之意。　［37］指王翳：指给王翳看。王翳，汉将，后封杜衍侯。杜衍，汉县名，故址在今河南南阳西南。　［38］邑万户：以万家之众的都邑来封赏。　［39］德：此处指封侯受赏的好事。［40］太史公：即太史令，司马迁自称。　［41］周生：姓周的儒生。　［42］舜：传说中父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领袖。重瞳（chóng tóng）子：一个眼睛里有两个眸子。　［43］苗裔：后代。　［44］暴：突然，迅速。　［45］陈涉：名胜，涉为其字，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首难：首先发难起义。　［46］尺寸：尺寸之地，比喻微小。这里指没有多少封地、权势等凭藉。　［47］陇亩：田陇间，此处指民间。［48］五诸侯：指齐、赵、韩、魏、燕五国之众，此处泛指楚以外的各路义军。　［49］背关怀楚：放弃关中，怀念楚地。这里指项羽东归定都彭城一事。　［50］义帝：指熊心，原为牧羊人，被项羽叔项梁以楚王之后立为楚怀王，项羽为夺其实权，尊其为义帝，含有名无实之意，后被项羽所杀。　［51］矜（jīn）：夸耀，自负。功伐：功勋。　［52］奋：逞，发挥。私智：个人聪明才力。　［53］寤：同“悟”。［54］过：错误。　［55］引：借口。

【评析】

《项羽本纪》写到垓下战争，已达悲剧高潮。作者饱蘸浓墨，描画了一个丰满的艺术形象，谱写了一曲悲壮的英雄赞歌，勾勒了一个不朽的民族精魂。

“垓下之围”主要包括“霸王别姬”、“率众突围”、“自刎乌江”等情节。

“霸王别姬”先以四面楚歌，渲染垂危情势，制造悲凉气氛；后写诀别虞姬，表现英雄末路的心境。“兵少”，“粮尽”，“围重”，“四面楚歌”点明项羽业已众叛亲离，身陷困境。“大惊”、“夜饮”、“悲歌”、“泣下”写项羽面临困境的举止神色。“大惊”，写情势出乎他的意料，也说明他意识到末路的临近。“夜饮”，写他内心极度不安，睡不着觉，只得借酒排遣。“悲歌”，写他的多情与无奈，悲歌前半是自伤英雄末路，后半写难舍美人、战马，调子由起句的高昂逐句减弱为低沉（与刘邦的《大风歌》形成鲜明对照），与歌者的人生命运走向惊人的一致。这支歌已透露出项羽已无意苟活，只是放心不下最知己的美人和最得意的战马。如此描写，充分表现出英雄末路托身无所的悲壮与凄凉。“泣下”，将悲愤、感伤、不服、不甘、不忍诸情感，全都包含其中。项羽流泪，不仅无损于他的英雄气概和大将风度，反而使人更增加了对他的崇敬和爱怜。文章在激烈的军事冲突中，突然插入情意缠绵的悲歌别姬一段，使情节发展疾徐有致，节奏疏密相间成趣。

“东城突围”一方面写汉军穷追不舍，一方面写项羽左冲右突，包括三个层次：一是阴陵失道，陷于大泽；二是兵败被围，恃勇自负；三是东城快战，连斩敌将。在整个突围过程中，项羽没有半点情绪沮丧，也没有半点慌忙错乱。从者尚有八百余人时，力图冲出重围；从者仅剩二十八骑时，力图多斩汉将，始终有那么一股奋力拼搏、视死如归的气概。“东城突围”着重写三件事：受田父之骗，叹“天之亡我”，瞋目叱杨喜。受田父之骗，虽不能说明他慌乱、不冷静，但足以暴露其轻信和憨愚。叹“天之亡我”，是《垓下歌》的通俗诠释，“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即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天之亡我，非战之罪”，即是“时不利兮骓不逝”，将失败归之于天数，并欲以“快战”、“斩将”来证实，足见其自信和天真。瞋目叱杨喜，是一大夸张之笔。项王目光使得杨喜“人马俱惊，辟易数里”，可见其威慑力量是何等强大！“东城突围”情节，继续展现项羽一贯勇猛无比、所向披靡的主导性格，也暴露出其徒有匹夫之勇而胸无良谋的弱点。此段描写异常精彩，各战事皆有高潮迭起，各情节之间连接紧密。

“垓下之围”的尾声是“乌江自刎”，也分三步铺写：不肯渡江—赠马亭长—自杀赠头。不肯渡江的原因，半为信天命，半为有愧心，文章用虚的“欲渡”反射实的“不渡”，悲剧在最高峰处突转，项羽的英雄本色（宁愿慷慨悲壮地死去，不愿屈辱惭愧地苟活）得以凸显，实有击水生波之妙。死前赠马，表现出项羽善良不忍、豪侠重义之情。自刎赠颅，既是对汉军的极大讽刺，又是项羽人格的升华。

篇末对项羽一生功过成败作了评价。传闻和揣想借舜比羽，表达推崇之意。兴之暴，亡之速是项羽一生特点，下面抓住这个特点发挥议论。先赞项羽功业，写其兴之暴的不易，敬佩有加；再批评项羽过错，反面写其亡之速的必然，痛惜不已。总的说来，是褒贬兼具，文情并茂。

【习题】

1．在《史记》十二篇“本纪”中，《项羽本纪》写得最有气势和激情，谈谈本文在叙述描写中倾注激情的特色。

2．本文描画了项羽这个性格多重、形象丰满的艺术形象，试分析项羽形象的性格特征。

3．试从场景再现、氛围烘托、细节描写几个角度，归纳本文人物形象塑造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