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逐客书

李　斯

李斯（？—前208年），战国末年楚国人。曾为楚上蔡（今属河南）小吏，后从荀况学帝王之术，学成后入秦，初为吕不韦门客，渐得秦王政信任和重用。秦统一天下后，任丞相。始皇卒，他为赵高所胁迫，废扶苏立胡亥，但最终被赵高所害。李斯不仅是秦代著名的政治家，也是秦代的散文大家。秦始皇时，一切诏令、表奏、碑刻的文字，差不多都是出自李斯之手。李斯文章存世不多，主要见于《史记》所载，以奏疏和刻石文如《谏逐客书》、《狱中上书》、《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会稽刻石》等闻名于后世。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1］。

昔缪公求士^［2］，西取由余于戎^［3］，东得百里奚于宛^［4］，迎蹇叔于宋^［5］，求丕豹、公孙支于晋^［6］。此五人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7］。孝公用商鞅之法^［8］，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9］，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10］，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11］，北收上郡^［12］，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13］，东据成皋之险^［14］，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15］，废穰侯，逐华阳^［16］，强公室，杜私门^［17］，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18］，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19］，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20］。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21］，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不实外厩^［22］，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23］、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24］，而随俗雅化^［25］、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26］，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27］，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28］。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29］。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30］，却宾客以业诸侯^［31］，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注释】

［1］客：指客卿。凡他国人在秦为官，其位为卿，以客礼待之，称客卿。逐客：公元前237年，秦国发生了“郑国事件”，首当强秦威胁的韩国，借秦国大事修建的机会，派出著名的水利专家郑国游说秦王，劝秦王修一条分泾水东流入洛水、全长三百里的大型灌溉渠，企图以此来消耗秦国的人力财力，缓和对韩国的军事威胁。郑国的使命无疑带有间谍性质。事情暴露了，王室贵族便抓住这个事件大做文章，劝秦王逐去所有的客卿，此议被秦王采纳。过：错。　［2］缪公：即秦穆公，姓嬴，名任好，春秋五霸之一，都雍（今陕西凤翔县），在位三十九年。缪：通“穆”。　［3］由余：春秋晋人。入戎，戎王命出使秦国，为秦穆公所用。献策攻戎，开境千里，使穆公称霸。　［4］百里奚：春秋楚人，字井伯，为虞大夫，虞亡，走宛，为楚人所执。秦穆公闻其名，以五羖（公羊）皮赎他，用为相。　［5］蹇叔：春秋时人，居宋，穆公迎为大夫。穆公出兵袭郑，蹇叔谏阻，不听。秦军为晋军在殽地击败。　［6］丕豹：春秋晋人，父丕郑为晋惠公所杀，因奔秦，穆公用为大夫。公孙支：秦人，游晋，后归秦，穆公用为大夫。荐孟明于穆公，为人所称道。　［7］并国二十：指用由余而攻占的西戎二十部落。　［8］孝公：战国秦君，名渠梁，在位二十四年。商鞅：即公孙鞅，战国卫人，又称卫鞅。因秦封其于商，故名商鞅。商鞅仕魏为中庶子。入秦，说孝公变法，为左庶长。定变法令，废井田，开阡陌，倡农战，使国富兵强。封于商，称商君。孝公死，为惠王所杀。　［9］获楚魏之师：商鞅率兵攻魏，虏公子卬，大破魏军。魏献河西地予秦。商鞅获楚师事不详。　［10］惠王：即秦惠王，也称惠文王，秦孝公之子，名驷。用张仪为相，使司马错灭蜀，又夺取楚汉中地六百里，始称王，在位二十七年。张仪：战国魏人，与苏秦同师鬼谷子，同为纵横家。苏秦主合纵，合六国拒秦。张仪相秦惠王，主连横，散六国合纵，使六国西向事秦。惠王卒，仪到魏为相卒。［11］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张仪与司马错争论，张仪主张取三川，司马错主张取蜀，惠王用司马错取蜀。当时张仪为相，故归功张仪。惠王死，武王立。命甘茂取宜阳，通三川，也归功张仪。三川，东周以伊水、洛水、黄河为三川。巴蜀：当时的两个小国，今四川省巴县一带。　［12］北收上郡：惠王十年，魏献上郡（今陕西省北部）十五县。　［13］南取汉中：惠王十三年，攻楚汉中，取地六百里。汉中：今陕西南部。九夷：楚地的各种夷族。鄢郢（yān yǐng）：在今湖北宜城县西南。郢：楚国的国都，在今湖北荆州城北。楚昭王迁都于鄢（今湖北宜城县），即名鄢曰“鄢郢”，以别于原来的郢都。　［14］成皋：在今河南荥阳县虎牢关，古代是一个军事要地。　［15］昭王：即秦昭襄王，名则，又名稷，惠王子，秦武王异母弟。并西周，用范雎为相。范雎：又称范且，字叔，战国时魏人。其为秦相，辅佐秦昭王成就霸业。史有秦昭王五跪得范雎事。　［16］穰侯：魏冉，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异父同母弟。昭王即位，年少，宣太后用冉执政，封为穰侯。华阳：芈戎，宣太后弟，封华阳君。华阳，在今陕西商县。　［17］公室：指当时的中央集权机构。杜：杜绝。私门：指贵族豪门。　［18］内：同“纳”。　［19］昆山：即昆冈，出宝玉，在于阗（今属新疆）。随和之宝：相传春秋时随侯救了受伤的大蛇，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称随珠。春秋时楚人卞和得璞，剖璞得宝玉，琢为璧，称和璧。明月之珠：即夜光珠。　［20］太阿：春秋时楚王命欧冶子、干将铸龙渊、太阿、工布三宝剑。纤离：良马名。翠凤：用翡翠羽毛作成凤形装饰的旗子。灵鼍（tuó）之鼓：用扬子鳄皮制成的鼓。　［21］说：同“悦”。　［22］（júe tí）：北狄良马。［23］下陈：犹后列，指宫中侍奉皇帝的宫女行列。　［24］宛珠之簪：用宛地（今河南南阳县）的珠来装饰的簪。簪：定发髻的长针。傅玑之珥：装有玑的耳饰。玑，不圆的珠。阿缟：东阿（在今山东）出产的丝织品。　［25］随俗雅化：随着世俗使俗变为雅。　［26］搏髀（bì）：拍大腿以节歌。　［27］桑间：卫国濮水之滨。“郑卫桑间”泛指当时的民间音乐。韶：是虞舜时的音乐；武：是周武王时的乐舞，故称“武象”。“韶虞”、“武象”泛指当时的雅乐。　［28］适观：适合观看，欣赏起来感觉舒适。　［29］五帝：《史记·五帝本纪》以黄帝、顼、帝喾、尧、舜为五帝。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　［30］黔首：以黑巾裹头，指平民。　［31］业：立功业。业诸侯：使诸侯成就功业。

【评析】

《谏逐客书》的中心论点是“逐客”为过。结构布局为议论文中极有代表性的结构范式：提出论点（1自然段）—论证论点（2—4自然段）—照应论点（5自然段）。

开头轻描淡写，极为简洁，以避免对主张逐客的权贵们的刺激。说“吏议逐客”，似乎秦王尚未下逐客令；“窃以为”又是自谦、商量口气，这就给秦王留下回旋余地，便于他收回成命。简洁而婉转的行文，包含着“退一步，进两步”的策略。

中间部分从三个方面论述人任用客卿之利和驱逐客卿之过。

首先道古。按时间先后，由远及近，用四君“以客之功”的事实，正面说明秦国靠客卿才得以富强。在秦国历史上，任用客卿的国君并非穆、孝、惠、昭四位，这四君用的客卿又不止文中提到的八人，但四君用此八人之事相当典型。铺陈史实注意角度变化，各取一侧重点：穆用客卿，重在广纳人才；孝用客卿，重在变法治国；惠用客卿，重在四面扩张；昭用客卿，重在打击豪门。四君重用客卿，富国强兵，对外扩张，本有诸多共同点，这里故意避同取异，显得各有千秋。

接着论今。从秦王重物轻人入手，从秦统一天下的高度立论，切中要害指出逐客之过。“今陛下”与上段“昔穆公”相照应，由历代国君的壮举过渡到今日秦王的作为。数件瑰宝、珍奇来自异国，秦王乐于享用（“垂”、“服”、“乘”）；众多美女、饰物来自异国，秦王乐于征集（“饰”、“充”）；美妙的民乐、古乐来自异国，秦王乐于欣赏（“就”、“取”）。可见凡对秦有用、有利、有光的东西，秦王就贪爱而不嫌其多，绝非“必出于秦然后可”。依据正常逻辑推断，秦王对客卿更应该珍惜厚爱，因为上述东西再好，也不过只能满足尊荣、满足淫乐、满足视听，而客卿能使秦富国强兵，称雄宇内。然而，秦王做法恰好相反——“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这显然是重物轻人。而这一“轻”一“重”的本末倒置，必然危及秦“跨海内，制诸侯”的战略宏图的实现。“此非”两句可谓高瞻远瞩、击中要害，秦王不得不重新考虑逐客的问题。此层文字非常精彩，一是设色奇丽，二是句多排比，将秦王喜爱宝物、声色的特性表现得十分突出，读来气势充沛，酣畅淋漓。

最后劝谏。用比喻、对比论证方法阐述以“客”治国和逐“客”资敌的辩证关系，从理论上驳斥逐客之过。先正面论证“昔五帝三皇”“不却众庶”，结果“无敌于天下”，这是动之以利；再从反面论说，“今秦王”逐客，实际上是“藉寇兵而赍盗粮”，是怵之以害，一正一反、一利一害对比鲜明，论证切中腠理，劝谏精警逼人。

结尾总结全文，重申逐客之过。正面总结任用客卿之利（统一天下有望），反面总结逐客之害（可能导致亡国），把逐客的危害引申到极点，从而成功地完成对秦王的劝谏。

本文的妙处是善于洞悉对方意欲称霸天下的心理，由轻渐重、步步进逼地议论纳客与逐客的利弊，使被谏者不知不觉落入谏者的思想轨道，从而达到水到渠成的效果。注意“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既有典型的事实论据，又有透辟的理论分析，用大量的事实反复论述中心论点，反复采用正面论述和反面推论相结合的方法进行说理。综合运用铺陈、排比、对偶手法，措辞富于变化，句式整齐，音节铿锵，语意畅达，气势充沛，具有音韵美和节奏感，体现了先秦散文向汉赋过渡的骈偶化趋势。

【习题】

1．本文始终贯穿对比论证的方法，悉心体会这一论证方法的说理作用。

2．细读“昔缪公求士”一段，试分析本文铺陈史实、选用论据的技巧。

3．本文被后人追认为“骈体初祖”，请谈谈本文语言修辞上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