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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生卒年不详），先秦战国后期楚国诗人，战国时楚国郊郢（今湖北钟祥）人，稍晚于屈原，出身寒微，主要活动于楚襄王时代，作过宫廷文学侍。宋玉从屈原的骚体开创出赋的体裁，是当时著名的辞赋家，文学史上历来“屈宋”并称。其代表作《九辩》是继《离骚》之后颇有独创性的长篇抒情诗。《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风赋》等均为宋玉名篇。辞赋或对当时社会政治作委婉的讽刺和批评，或对屈原忠而被逐表示痛惜之意，或抒发个人的消沉、哀伤之情。宋玉对两汉辞赋和后世骈文的兴起颇有影响。

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1］，宋玉、景差侍^［2］。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3］？”宋玉对曰：“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

王曰：“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4］，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今子独以为寡人之风，岂有说乎？”宋玉对曰：“臣闻于师，枳句来巢^［5］，空穴来风。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

王曰：“夫风，始安生哉？”宋玉对曰：“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6］。侵淫溪谷^［7］，盛怒于土囊之口^［8］。缘泰山之阿^［9］，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10］，激飚熛怒^［11］，耾耾雷声^［12］，回穴错迕^［13］。蹶石伐木^［14］，梢杀林莽^［15］。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16］，冲孔动楗^［17］。眴焕粲烂^［18］，离散转移。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高城^［19］，入于深宫。邸华叶而振气^［20］，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将击芙蓉之精^［21］，猎蕙草^［22］，离秦衡^［23］，概新夷^［24］，被荑杨^［25］，回穴冲陵^［26］，萧条众芳，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跻于罗帷，经于洞房^［27］，乃得为大王之风也。故其风中人^［28］，状直憯凄惏栗^［29］，清凉增欷^［30］。清清泠泠，愈病析酲^［31］，发明耳目^［32］，宁体便人。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

王曰：“善哉论事！夫庶人之风，岂可闻乎？”宋玉对曰：“夫庶人之风，塕然起于穷巷之间^［33］，堀堁扬尘^［34］，勃郁烦冤^［35］，冲孔袭门，动沙堁，吹死灰，骇溷浊^［36］，扬腐余^［37］，邪薄入瓮牖^［38］，至于室庐。故其风中人，状直憞溷郁邑^［39］，殴温致湿^［40］，中心惨怛^［41］，生病造热^［42］，中唇为胗^［43］，得目为蔑^［44］，啖

嗽获^［45］，死生不卒^［46］。此所谓庶人之雌风也。”

［1］楚襄王：楚怀王之子，战国后期楚国君主。兰台：宫苑名，旧址在今湖北钟祥市。兰台的得名，西晋张华《博物志》称起源于舜帝。舜帝南巡曾驻帐于郢中高台，并亲手种下兰花、蕙草，于是楚人便将此台取名为兰台。　［2］景差：楚国辞赋作家，与宋玉齐名。　［3］庶人：众人，指百姓。　［4］溥畅：普遍畅通。　［5］枳句：指枳树的树杈。句，同“勾”。　［6］青苹：大水萍。　［7］侵淫：逐渐进入。　［8］土囊：大山洞。　［9］阿：山曲，山凹。　［10］飘忽：迅速的样子。淜滂（píng pāng）：风击物声。　［11］激飏（yáng）：疾飞的样子。熛（biāo）怒：像火焰一样地怒号。熛，火势飞扬。［12］耾耾（hóng）：雷声，这里喻风声如雷声。　［13］回穴：回旋。错迕：交错。　［14］蹶石：摇动石头。　［15］梢：击。林莽：树林深处。　［16］被丽披离：形容风力不集中，向四处分散。［17］楗（jiàn）：门闩。　［18］眴（xuàn）焕：鲜明的样子。　［19］乘凌：上升凌越。　［20］邸：通“抵”，触。　［21］芙蓉：荷花。精：通“菁”，即花。　［22］猎：掠过。蕙：香草名。　［23］离：历，掠过之意。秦衡：产于秦地的香木杜衡。　［24］概：通“溉”，吹平。新夷：即辛夷，香木名。［25］荑（tí）杨：初生的杨树。荑，同“稊”，植物的嫩芽。　［26］冲陵：冲击侵袭。　［27］洞房：内室。　［28］中（zhòng）人：风吹到人身上。　［29］直：特，但。憯（cǎn）凄：悲痛。惏（lín）栗：寒冷。　［30］增欷：抽泣声。　［31］析酲（chéng）：解除酒醉。　［32］发明耳目：使人耳聪目明。［33］塕（wěng）然：风忽然刮起的样子。　［34］堀（kū）堁（kè）：突起尘土。　［35］勃郁：愤怒，形容风突然刮起尘土似乎愤怒不平。　［36］骇：作“搅起”讲。溷浊：污秽肮脏之物。　［37］腐余：残余的腐烂东西。　［38］邪薄：从旁侵入。邪，斜。薄，迫。瓮牖（yǒu）：瓮口大小的窗户。　［39］憞溷：烦浊的样子。郁邑：忧闷。　［40］殴：驱。　［41］惨怛（dá）：忧劳，悲伤痛苦。　［42］造：招致，同前“致湿”之“致”。　［43］胗（zhěn）：唇疮。　［44］蔑：通“

”，眼病。　［45］啖（dàn）：吃。

（zé）：嚼。嗽：吮吸。获：通“嚄”（huò）：大叫，大唤。　［46］卒：终了。死生不卒：不死不活。

本文是一篇巧妙的讽谏文字，以“大王雄风”和“庶人雌风”的对比描写，间接表现王侯生活的豪奢和平民生活的凄苦，揭示了贫富悬殊现象，隐寓讽刺之意。

宋玉和楚王的对话是文章的主要内容。在写对话之前，交待了对话地点——“兰台之宫”，对话人物——楚王和宋玉（旁听者景差），对话环境——“有风飒然”，对话契机——楚王发问。宋玉遂借题发挥，提出大王之风和庶人之风不同。即使不从科学的观点，就是从常识的角度来看，这种说法肯定是没有道理的，宋玉正是要通过这样一个出人意表的话头，诱发楚王的疑问，以便展开自己的“谲谏”。第一段算是引子。

楚王果然发问，既欲否定宋玉的说法，又想听听宋玉的“诡辩”。宋玉早已料到对方会这样问，就用“枳句来巢，空穴来风”的成语作譬喻，说明大王之风、庶人之风不同的原因：“所托”（所依托的环境条件）的不同，导致了风的气势不同，一则以“雄”，一则以“雌”。总提两风“不同”的原因，文章进了一步，那么“不同”究竟表现在哪些地方呢？这正是下文要描写的。第二段算是过渡。

从“夫风生于地”到“离散转移”，描绘了风“生”—“盛”—“衰”的动态过程。风没有形象，本来很不好写，作者却通过受风之物让人想见其形，通过风作声响让人想见其势，一连串动词、形容词和名词巧妙结合，把不可视的风写得形象跃动而个性鲜明。这得力于生活体验，更得力于丰富想象。接下来两段文字为文章主体，分别描写两种不同的风，均以“兴起—走向—影响”为序，作周密的铺叙。

先铺叙“大王之雄风”。“乘凌高城，入于深宫”写其兴起，显得气象不凡。雄风入深宫之后，经宫苑，抵中庭，上玉堂，至洞房，走向历历分明。在叙述风的行踪时，通过受风花木桂椒、芙蓉、蕙草、秦衡、新夷、荑杨，尽情地描画了宫苑的优雅富丽，暗示帝王生活的奢侈豪华。这种洁净、凉爽、芳香的风，给人快感，有益健康。“愈病析酲，发明耳目，宁体便人”，夸张了雄风的奇妙效果。但是这种风，只有王公贵族才能享受得到。

再描写“庶人之雌风”。一一与上文对比着写来，“起于穷巷之间”，无疑显得卑俗；所历之处是孔门、瓮牖、室庐，所触之物是尘埃、沙

、死灰、溷浊、腐余，这些物象的组合，勾画出穷巷的湫隘破败，暗示平民处境的艰难悲惨。这种肮脏、邪恶、腐臭的风，散播疾病，给人痛苦。“生病造热，中唇为胗，得目为蔑”，突出了雌风的可怕后果。这种风，平民百姓不能忍受也得忍受。此段把庶人之风写完即收笔，不再多费一词，讽意全在言外。

自然界的风，吹入深宫，飘向玉堂，就成了造福于“大王”的“雄风”；而刮进“穷巷”，钻入“瓮牖”，就成了加害于“庶人”的“雌风”，足证“所托”者异，则风气殊，可见，造成风迥然分化和残酷不公的不是大自然，而是不平等的社会。作者借自然之物言人间不平，意在委婉提醒楚王正视社会现实，体恤百姓疾苦，不再沉溺于骄奢。文章的思想价值由此可见。

《风赋》艺术上也很有特色。全篇采用主客问答方式推衍文意，这种方式为后世赋体沿用；紧扣“风”展开绘声绘色的描写，想象丰富而细致入微；文章层次清晰，主体部分对比昭然，铺叙细针密缝；多骈词俪句，辞采华丽，富于绘画美和音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