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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约前369—前286），战国晚期伟大的哲学家、文学家，名周，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人，做过漆园吏。他继承并发展了老子的道家学说，把老子的道转化为一种心灵的境界，追求精神世界的逍遥自由。《庄子》是庄子及其弟子、后学著作的总汇，道家经典著作之一，是诸子散文中艺术成就最高、风格最为独特的作品。此书发展了老子的道家学说，表述对现实的不满和虚幻的追求，结构极富变化，想象海阔天空，笔墨奔放自由，比喻灵活多样，寓言诙诡谲怪，理趣精妙隽永，堪称哲理和诗情的奇妙化合，对后世文人的精神世界和文学创作影响甚巨。

马，蹄可以践雪霜，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1］，翘足而陆^［2］，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3］，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4］，连之以羁

^［5］，编之以皁栈^［6］，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7］，前有橛饰之患^［8］，而后有鞭筴之威^［9］，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10］，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11］。”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12］：“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13］，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14］；一而不党^［15］，命曰天放^［16］。故至德之世^［17］，其行填填^［18］，其视颠颠^［19］。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20］；禽兽成群，草木遂长^［21］。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22］，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23］，族与万物并^［24］，恶乎知君子小人哉^［25］，同乎无知^［26］，其德不离^［27］；同乎无欲，是谓素朴^［28］。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29］，踶跂为义^［30］，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31］，摘僻为礼^［32］，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33］，孰为牺尊^［34］！白玉不毁，孰为珪璋^［35］！道德不废^［36］，安取仁义^［37］！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38］！五声不乱，孰应六律^［39］！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40］，怒则分背相踶^［41］。马知已此矣^［42］。夫加之以衡扼^［43］，齐之以月题^［44］，而马知介倪、

扼、鸷曼、诡衔、窃辔^［45］。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46］，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47］，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48］，鼓腹而游^［49］。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50］，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51］，而民乃始踶跂好知^［52］，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1］龁（hé）：咬嚼。　［2］翘（qiào）：扬起。陆：通“踛”（lù），跳跃。　［3］义（é）台：即高台。义，通“峨”。路：大，正。寝：居室。　［4］烧之：指烧红铁器灼炙马毛。剔之：指剪剔马毛。刻之：指凿削马蹄甲。雒（luò）之：指用烙铁留下标记。雒，通“烙”。　［5］连：系缀，连结。羁：马络头。

（zhì）：同“絷”，绊马脚的绳索。　［6］皁（zào）：饲马的槽枥。栈：安放在马脚下的编木，用以防潮，俗称马床。　［7］饥、渴、驰、骤、整、齐：都是指驯养马的方法，使它能忍饥忍渴，能够快速奔跑，能够步伐、速度保持一致。　［8］橛（jué）：马口所衔之木，今用铁制，谓马口铁。饰：指马络头上的装饰。　［9］筴（cè）：同“策”。马鞭用皮制成叫“鞭”，用竹制成就叫“策”。　［10］埴（zhí）：黏土，可以制陶器。　［11］钩、绳：木匠用具，用以画线。应：符合。　［12］称：称举，赞扬。［13］常性：不会改变的、固有的本能和天性。　［14］同德：指人类的共性。　［15］一：浑然为一体。党：偏私。　［16］命：名，称作。天放：任其自然。　［17］至德之世：人类天性保留最好的年代，即庄子理想的古代社会。　［18］填填：稳重的样子。　［19］颠颠：专一的样子。　［20］连属（zhǔ）：混同的意思。乡：所居之地。意谓彼此相连，不分界限。　［21］遂：遂心地。　［22］系羁：用绳子牵引。　［23］同：混杂。　［24］族：聚合。并：比并。此言与万物聚居一处。　［25］君子、小人：当指统治者和被统治者。　［26］同：通“蠢”，愚蠢。　［27］德：指上文“同德”。离：背离、丧失。［28］素：未染色的生绢。朴：未加工的木料。“素朴”在这里喻指本色。　［29］蹩躠（bié xuè）：步履艰难、勉力行走的样子。　［30］踶跂（tí qǐ）：足跟上提、竭力向上的样子。　［31］澶（dàn）漫：放纵地逸乐。　［32］摘僻：烦琐。　［33］纯朴：完整的、未曾加过工的木材。　［34］牺（suō）尊：雕刻精致的酒器。“尊”亦作“樽”。　［35］珪璋：玉器；上尖下方的为珪，半珪形为璋。　［36］道德：这里指人类原始的自然本性。　［37］仁义：这里指人为的各种道德规范，与上句的“道德”形成对立。［38］五色：谓青黄赤白黑，指天然的彩色。文采：错杂华丽的色彩。　［39］五声：谓宫商角徵羽五个音级，此指天然的声音。六律：指人为的音律，由多种声音配合而成。　［40］靡（mó）：通“摩”，触摩。［41］分背：背对着背。踶：同“踢”。　［42］知：智能。已：止。　［43］衡：车辕前面的横木。扼：同“轭”，叉马颈的条木。　［44］齐：限制。题：额。月题：形如新月的佩饰，一说即马的眼罩。［45］介倪：即“

（xiè）

”，咬破车衡上的零件。

（yīn）：屈曲。

扼，此处指马弯曲着脖颈，想从轭下逃脱。鸷（zhì）：凶猛。曼：狂突。鸷曼指马儿暴戾不驯。诡衔：意思是诡谲地想吐出口里的橛衔。窃辔：意思是偷偷地想脱出马络头。　［46］盗：与人抗敌的意思。　［47］赫胥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　［48］哺：口里所含的食物。熙：通“嬉”，嬉戏。　［49］鼓腹：鼓着肚子，意指吃得饱饱的。［50］屈折：矫造的意思。匡：端正，改变。　［51］县：同“悬”。县跂，意思是空悬而不可企及。［52］跂：通“企”，企望。

《马蹄》以马与埴木为喻，指斥儒家违反民性的政治举措，提倡尊重本性，绝圣弃智，无为而治。它运用比喻，说理形象；排比反复，气盛言宜；前后呼应，结构完整，文学性与论说性并佳。

文章扣题从马谈起。马处于自然状态时：生命力强，足可履霜，毛可御寒；自由自在，饿了吃草，渴了饮水；快乐幸福，悠闲时走，高兴时跑；素朴无求，无需“义台”，无需“路寝”。庄子认为，这就是马的“真性”。而一落入人类之手，马的自然本性就受到毁灭性的扫荡。伯乐按人的意志，不仅野蛮地改变马肢体本身的自然状态，而且残酷地改变马生存和活动的自然状态。这种摧残马的“真性”的做法，带来了严重后果：随着驯育时间的延长和规范程度的加深，越来越多的马失去了生命，那些残存的马也变成了“非马”——人类代步或运输的工具。善相马、驯马的伯乐，其实是屠杀马的刽子手。下面由“善治马”连类而及，谈到“善治埴”、“善治木”，陶者治埴、匠人治木也是这样，他们都以扼杀物的自然本性而欺世盗名。段末明言治天下者的过错类同以上三种人，带出文章的意旨。

按照行文常规，下面应该议论治天下者之过了，但却以“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反接，描绘“至德之世”的动人情景：人们生活安定，逍遥自在；民风淳朴，别无外求；万物浑茫，众生繁衍；天人和谐，各不相犯。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人没有失去“常性”，能够“天放”。庄子认为，要保持人类本真，必须达到“素朴”境界，而“素朴”的前提则是“无知”、“无欲”。“及至圣人”笔锋一转，言儒家提倡“仁”与“义”导致了知欲蠢动，推行“礼”与“乐”导致了分崩离析。下面连用六个反问句，历数工艺对物质自然本性的残毁，儒学对人类天然真性的扭曲，文艺对声色本真状态的破坏，指出“牺尊”、“

璋”、“仁义”、“礼乐”、“文采”、“六律”给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带来了灾难性后果。一串排比句式整齐，一气贯注，颇有气势。段末用两句总收，强调工匠、圣人错误的性质无异——毁灭物或人的本性。

最后一段又回到马的话题上来。前半呼应第一段。“陆居则食草饮水”等句回写马的“真性”。“马知已此矣”点出马能体现“真性”的原因——“无知”。后面“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概括伯乐对马的驯化，结果马野性荡然无存，变得脾气古怪，性情阴鸷，诡诈虚伪。何以如此？因为马“有知”了。马从“无知”到“有知”，完全是伯乐“阉割”了其“真性”。后半呼应第二段。写远古社会人民适性无为、熙熙而乐，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他们“不知”；而经过圣人的框范之后，他们便开始“好知”、“争利”了。马“有知”，与人斗法，玩弄伎俩；人“有知”、“有欲”，失去“自然之朴”，天下就会混乱，以致无法治理。段末结句呼应上两段末尾，反复强调“圣人之过”，有一唱三叹之妙。

这篇谈治国之道的文章，其实有多个解读角度，诸如从社会教化、个人修身、儿童教育、环境保护等角度来看，它能给人许多珍贵的启示。文中马这个符号，代表自然、人类、万物，庄子认为万物众生，保其性、重其生至为重要，他反对违背自然，人为约束，扭曲天性，告诉我们对自然、人类、万物都要尊重本性，顺其自然。

1．本文阐发了老子“无为而治”的思想，你对庄子的政治态度如何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