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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语文新编(第三版)
1.3.4 冯谖客孟尝君

冯谖客孟尝君[1]

《战国策》

《战国策》是一部国别体史书,是战国时代各国史官记录策士言行的史籍,经汉代刘向辑录定名为《战国策》。书中着重记载一些策士谋臣在诸侯争斗中所进行的游说活动,尤其注重记叙纵横家的游说活动和斗争方略,以反映他们在这一历史时代中所起的作用。《战国策》兼有历史散文与诸子散文的特点,善于分析形势,指陈利害,又常常采取迂回战术,极善擒纵;表达上有意饰言巧辩,表现出铺张扬厉的风格;文思开阔,情理并茂,善于条陈铺叙,行文酣畅淋漓。《战国策》的文学特色,为《史记》以及后世的文学、史学著作的写作开了先河。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2],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

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3]。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4],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鱼客[5]。”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6]!”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7],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8]?”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9],而性img8[10],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11],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12],载券契而行[13],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14]?”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15],起,矫命以责赐诸民[16],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17];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18],因而贾利之[19]。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20],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21]:“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22]。”孟尝君就国于薛[23]。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曰:“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

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24],谓梁王曰[25]:“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26],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27],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28],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29],被于宗庙之祟[30],沉于谄谀之臣[31],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32],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33],冯谖之计也。

【注释】

[1]战国时期,局势动荡。各国统治集团为了维护和扩大自己的统治权益,都大力网罗人才,培植亲信,致使养士之风盛行。齐国的孟尝君就以“养士”最多而著称。本文记述的就是孟尝君食客之一的冯谖(xuān)为其营造三窟的故事。 [2]属:通“嘱”,叮嘱,求告。孟尝君:姓田,名文,孟尝君为其号,齐威王之孙,袭其父田婴之封邑于薛,因此又称薛公。 [3]草具:指粗劣的食物。 [4]铗(jiá):剑把。这里指剑。来:语末助词,无义。 [5]鱼客:孟尝君分食客为上中下三等,下客住传舍食菜;中客住幸舍食鱼,故又称鱼客;上客住代舍食肉,出有舆车,故又称车客。 [6]客:用作动词。 [7]出:拿出。记:书状之类的文告,一说,记:账簿。 [8]责(zhài):同“债”。薛:战国时为齐邑。齐湣王三年,封其叔、孟尝君之父田婴于薛。 [9]愦(kuì):昏乱。 [10]img9(nuò):同“懦”。 [11]不羞:不以此为羞。 [12]约:缠束,这里指把马套上车。 [13]券契:指放债的凭证。券分为两半,双方各执其一,履行契约时拼而相契合,即下文所说“合券”。 [14]市:购买。反:同“返”。[15]遍:亦作“徧”。遍合:普遍地合过了。 [16]矫命:假托命令。 [17]下陈:堂下,台阶之下。 [18]拊:同“抚”。子:用作动词。子其民:视其民为子。 [19]贾(gù):求取。 [20]说:同“悦”。 [21]齐王:指齐湣王。 [22]先王:指湣王之父宣王。 [23]就国:到自己的封邑(薛)去。 [24]梁:即魏国。当时都大梁(今河南开封)。 [25]梁:即魏国。当时都大梁(今河南开封)。[26]放:放逐。 [27]先驱:先赶车回去。 [28]太傅:春秋时晋国始置,其职为辅弼国君。赍(jī):送。 [29]祥:通“详”,审慎。 [30]被于宗庙之祟:受到祖宗神灵的祸祟惩罚。 [31]沉于谗谀之臣:被谄媚阿谀的臣子所迷惑。 [32]“愿请先王”二句:希望你请求拿一部分先王的祭器,在薛地建立起先王的宗庙。按,古代宗法社会极为重视宗庙,薛邑若有了齐国先王的宗庙,齐王就不但不能取消薛邑,而且还要加以保护。这就更加巩固了孟尝君的地位。 [33]纤介:介,通“芥”。纤维草芥,喻细微。

【评析】

《冯谖客孟尝君》全部情节都围绕着经营三窟以巩固孟尝君的政治地位这一中心展开,写得波澜迭出,曲折生动。全文故事情节可切分为三段“戏”,即弹铗而歌、焚券市义和复凿二窟,文章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中,展示出了冯谖豪爽洒脱,大智若愚的风采和孟尝君雍容大度、厚待寒士的个性。

“弹铗而歌”为垫场戏。冯谖出场平平,他之客孟尝君理由与他人无异:“贫乏不能自存”,但做食客的态度却与众不同,没有奴颜卑膝,强颜作色之举,而是公开声明“无好”,“无能”。孟尝君门下食客数千,如冯谖者恐怕是凤毛麟角。冯谖之“奇”(或曰“怪”)已初有所露。不意接着三次弹铗而歌,提出的要求逐渐升级,又都是生活待遇问题,孟尝君左右的人由“笑”(嘲笑)而“恶”(讨厌),但他的“非分之想”都令人诧异地得到了满足。此段文字似抑实扬,写出了冯谖的遭遇和另类性格。

“焚券市义”为重头戏。作者落笔最为细致,又始终照应开头的“无能”二字,突出冯谖的“能”,层次极为清晰:冯谖署记—矫命焚券—市义复命。“冯谖署曰‘能’”,的确出人意外,情节陡起波澜。“责毕收,以何市而反?”问得出奇,绝非常人所料,巧为下文预埋伏线。孟尝君答话(“视吾家所寡有者”)实出无心,但冯谖问得有意。因有“问”(请示)在先,故在薛乃敢有矫命之“举”:赐债诸民,悉烧其劵。读者不免为之捏一把汗,孟尝君果然因“怪”而问,谁知冯谖答以“市义”。弄得孟尝君莫可奈何,哭笑不得。而一年后的事实,足见“市义”决策之正确英明。此段写得波澜起伏,情节不断转化,细节巧妙呼应,冯谖的雄才奇略从这里开始由含蓄的闪现转向直接的袒露。

“复凿二窟”(复相位,立宗庙)为收场戏。“狡兔三窟”,忽设一喻,为文章拓展出新境。“君有一窟”总其上,显出冯谖胸有成竹;“复凿二窟”,引出下文诸般举措。冯谖以政治家和外交家的面目,周旋于齐梁政治舞台,先说梁王重聘孟尝君以造势,迫使齐王复孟尝君之位;再劝孟尝君请立宗庙于薛,以图永固孟尝君之位。此二“凿”均举重若轻,曲线妙达,齐梁之君都乖乖入毂,被冯谖牵着鼻子转。这些描写与开头“无好”、“无能”相映照,正应了一句俗话:真人不露相!在此段中,冯谖开始主动地、直截了当地向孟尝君出谋划策,对照他赴薛之前的隐含不露,凸显出他的远见卓识。冯谖由隐忍不发而直言不讳,形象显得更加饱满丰实,而读者到此才真正看清人物全貌。

以上三折戏顺次展开,冯谖的形象和性格由隐而显,他凭着自己的智慧、才能,不仅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而且发挥着对于孟尝君的主导作用,他是文章中当之无愧的主人公。

文章用主人公的活动作为主线编织情节,又精心设计次要人物,用来衬托主要人物。孟尝君礼贤下士、任人唯贤的政治家作风和气量,给冯谖提供了施展才能的空间和条件。在每一事件中,作者又精心安排了一些次要人物作陪衬(甚至是对立面),如“弹铗而歌”中的“左右”,“焚券市义”中的薛地百姓,“复凿二凿”中的梁齐君臣等,他们均从不同侧面烘托出冯谖的才能。此外,注意用个性化的语言描写,使冯谖这个深谋远虑、报效知己的平民政治家的形象“须眉浮动纸上”。

【习题】

1.简要分析本文所刻画的冯谖形象,并归纳形象塑造的特点。

2.分析本文情节结构的特征,试述三场“戏”的内在联系。

3.细读“焚券市义”一段,分析本文所流露出的思想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