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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又称为《春秋左氏传》、《左氏春秋》，与《公羊传》、《谷梁传》合称为“春秋三传”。《左传》是我国第一部完备的编年体史书，记述了春秋列国政治、外交、军事等方面的活动，总结历史经验和教训，借鉴于当时，垂诫于后世。《左传》善于叙写战争，尤其讲究谋篇，善于通过一系列具体情节的描写，使所叙述内容故事化，首尾完整，引人入胜。“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历史的真实性、思想倾向的鲜明性、语言的形象性三者有机结合，是《左传》的重大特色。这些特点对后代的史书及叙事散文的写作产生了很大影响。

冬^［2］，晋文公卒^［3］。庚辰^［4］，将殡于曲沃^［5］；出绛^［6］，柩有声如牛^［7］。卜偃使大夫拜^［8］，曰：“君命大事^［9］：将有西师过轶我^［10］；击之，必大捷焉。”杞子自郑使告于秦^［11］，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12］，若潜师以来^［13］，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14］，蹇叔曰：“劳师以袭远^［15］，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16］，必有悖心^［17］；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18］。召孟明、西乞、白乙^［19］，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20］，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21］。”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22］，尔墓之木拱矣^［23］。”蹇叔之子与师^［24］，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25］。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26］；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27］。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秦师遂东。

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28］，左右免胄而下^［29］，超乘者三百乘^［30］。王孙满尚幼^［31］，观之，言于王曰^［32］：“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33］，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及滑^［34］，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35］，遇之。以乘韦先^［36］，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37］，敢犒从者^［38］，不腆敝邑^［39］，为从者之淹^［40］，居则具一日之积^［41］，行则备一夕之卫^［42］。”且使遽告于郑^［43］。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44］。使皇武子辞焉^［45］，曰：“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饩牵竭矣^［46］。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47］，犹秦之有具囿也^［48］。吾子取其麋鹿，以间敝邑^［49］，若何？”杞子奔齐^［50］，逢孙、扬孙奔宋^［51］。孟明曰：“郑有备矣，不可冀也^［52］。攻之不克，围之不继^［53］，吾其还也。”灭滑而还。

晋原轸^［54］曰：“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55］，天奉我也^［56］。奉不可失，敌不可纵^［57］。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栾枝曰^［58］：“未报秦施^［59］，而伐其师，其为死君乎？”先轸曰：“秦不哀吾丧^［60］，而伐吾同姓^［61］，秦则无礼，何施之为？吾闻之，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谋及子孙^［62］，可谓死君乎？”遂发命，遽兴姜戎^［63］。子墨衰绖^［64］，梁弘御戎^［65］，莱驹为右^［66］。夏，四月，辛巳，败秦师于殽，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67］。晋于是始墨^［68］。

文嬴请三帅^［69］，曰：“彼实构吾二君^［70］，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厌^［71］，君何辱讨焉^［72］！使归就戮于秦^［73］，以逞寡君之志，若何？”公许之。先轸朝。问秦囚。公曰：“夫人请之，吾舍之矣^［74］。”先轸怒曰：“武夫力而拘诸原^［75］，妇人暂而免诸国^［76］。堕军实而长寇雠^［77］，亡无日矣^［78］。”不顾而唾^［79］。公使阳处父追之^［80］，及诸河，则在舟中矣。释左骖^［81］，以公命赠孟明^［82］。孟明稽首曰：“君之惠^［83］，不以累臣衅鼓^［84］，使归就戮于秦；寡君之以为戮^［85］，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86］，三年，将拜君赐^［87］。”

秦伯素服郊次^［88］，乡师而哭^［89］，曰：“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90］。“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91］。”

［1］本文选自《左传》中的僖公三十二年、三十三年，标题从通行的选本。殽（xiáo）：又作“崤”，山名，在今河南省洛宁县北，东接渑池，西接陕西界。有东、西二殽，本文中所说的秦晋之战，发生在东殽的南北二陵之间。　［2］冬：指鲁僖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28年）冬天。　［3］晋文公：名重耳，“春秋五霸”之一，曾与秦穆公缔结秦晋之盟。　［4］庚辰：晋文公死后的第二天，据推算，为十二月初十。［5］殡：殡葬。曲沃：地名，在今山西省闻喜县，是晋君祖坟所在地。　［6］出绛：（灵柩）运出绛地。绛：地名，晋国都城，故址在今山西省冀城县东南。　［7］柩有声如牛：棺木传出像牛叫的声音。［8］卜偃：晋国的卜筮官郭偃。使大夫拜：领着众官员向灵柩行礼。　［9］君命大事：晋文公发布军事命令。这是卜筮官借对“柩有声如牛”现象占卦，从而进行战争动员。　［10］西师：指秦军。过轶：（车队）越境而过。　［11］杞子：秦大夫名，秦国派驻郑国的监护部队的长官。　［12］掌：掌握。管：钥匙。　［13］潜师：秘密发兵。　［14］穆公：秦穆公，名任好。诸：之于。蹇（jiǎn）叔：秦国的老臣。［15］劳师：使……军队疲劳。袭远：袭击远方的国家。　［16］勤而无所：劳而无功。勤，劳。　［17］悖心：叛离的心思。　［18］辞：拒听（劝谏）。　［19］孟明、西乞、白乙：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均为秦国将领。　［20］孟子：这里指孟明。　［21］入：返回。　［22］中寿：通常理解为中等寿命。［23］墓之木拱：墓旁的树已有两臂合围那么粗了。此是穆公对蹇叔的诅咒。　［24］与师：随师出征。与：参与。　［25］御：抵抗，阻击。　［26］夏后皋：夏桀的祖父。　［27］文王：周文王。辟：同“避”。　［28］周北门：周天子都城（洛阳）的北门。　［29］左右：战车上的左右卫士。免胄：摘下头盔。　［30］超乘：跃而登车。刚一下车又跳上去，是对周天子的无礼举止。　［31］王孙满：周共王的儿子圉的曾孙。　［32］王：周襄王，当时的周天子。　［33］脱：粗略，此指不谨慎。　［34］滑：原为姬姓小国，在今河南滑县。本年为秦所灭，但“殽之战”后为晋所占。　［35］市于周：（去）周的都城（洛阳）做生意。　［36］乘（shèng）韦：四张熟牛皮。乘：代指四（每乘四马）。韦：皮革。先：先（送）。古人送礼，先轻后重。　［37］寡君：对郑国国君的谦称。吾子：对秦帅的尊称。敝邑：对本国（郑国）的谦称。　［38］敢：自言冒昧之词。　［39］不腆（tiǎn）：贫穷。腆：丰富、富饶。　［40］淹：停留，驻扎。　［41］给：军需给养。　［42］卫：安全保卫工作。　［43］遽（jù）告：通过驿车迅速传递消息。遽：驿车。　［44］束载、厉兵、秣（mò）马：扎束行装、磨砺兵器、喂饱马匹，指做好了战斗准备。　［45］皇武子：郑国大夫。辞：辞谢，下逐客令，请他们离开郑国。　［46］脯资饩（xì）牵：各种食物。脯：熟肉。资：粮食。饩：已杀的牲畜。牵：尚在栏内未杀的牲畜。　［47］原圃：郑狩猎之地。［48］具圃：秦狩猎之地。　［49］间：通“闲”，休息。　［50］奔齐：逃往齐国。　［51］逢孙、扬孙：人名，皆为随从杞子驻郑的秦军将领。　［52］冀：希望（获胜）。　［53］继：继续。一说指援军。［54］原轸（zhěn）：又名先轸，晋国大臣。　［55］勤民：使百姓辛劳（指出征郑国）。　［56］奉：送，给予。　［57］纵：放纵，放跑。　［58］栾枝：晋国大夫。　［59］报：报答。施：恩施，恩惠。死君：忘记国君（晋文公）。　［60］不哀吾丧：不为我国君之死而哀悼。　［61］同姓：晋、郑两国国君均姬姓。　［62］谋及子孙：为国家的长远利益考虑。　［63］遽：急速。兴：征调。姜戎：晋国国内的一个部落。　［64］子：晋襄公，系晋文公之子。因当时晋文公尚未安葬，襄公尚未继位，故称子。墨：黑色。衰绖（cuī dié）：白色孝服和麻带。因出征之师着白色服装不吉利，故染黑。　［65］梁弘：晋国将领。御戎：驾驭兵车。　［66］莱驹：晋国将领。右：副将。　［67］墨以葬文公：穿着黑色的丧服为文公举行葬礼。　［68］始墨：开始形成着黑色丧服的风俗。　［69］文嬴：秦穆公之女，晋文公之妻，晋襄公之嫡母。请三帅：请求释放秦国的三个被俘将领。　［70］构：使……结怨。二君：两国之君。［71］厌：同“餍”，满足，甘心。　［72］君何辱讨焉：您何必屈尊而去处罚他们呢？　［73］就戮于秦：到秦国受处罚。　［74］舍：同“捨”，舍弃，放。　［75］拘：捉拿。原：原野，此指战场。［76］暂：仓促，这里指轻易。免：赦免。　［77］堕（huī）：同“隳”，损害，毁坏。军实：战果。长（zhǎng）寇雠（仇）：助长敌方气焰。　［78］亡无日：距亡国的日子不长了。　［79］不顾：顾不上（在晋襄公面前的规矩）。一说，顾指回头。　［80］阳处父：晋国大夫。　［81］释左骖（cān）：解下车子左边的马。　［82］以公命：假托晋襄公的名义。　［83］惠：恩惠。　［84］不以累臣衅鼓：意为“不把我等战俘杀死”。累臣：囚臣，孟明自称。衅鼓：古代用牲畜或战俘的血涂抹在钟鼓上的仪式。　［85］寡君：指秦穆公。之：若，如果。　［86］从君惠：顺从晋襄公的恩惠。　［87］拜君赐：拜谢晋君的恩赐。言外之意是说，将来定要报复。　［88］秦伯：秦穆公。素服：穿着丧服，这是表示对阵亡将士的哀悼和对自己的责备。郊次：等候在郊外。　［89］乡师：面对军队。乡：同“向”。　［90］不替孟明：不曾下令中止孟明的袭郑之举。替：废。一说此句系作者插叙，非秦穆公的话。　［91］眚（shěng）：眼力障碍，比喻小过错。

春秋中叶，东周王朝日益萎靡，已无力控制天下。诸侯列强凭借军事实力逐鹿中原，扩张势力。

之战之所以爆发，根本原因即在于秦晋两国要争夺中原的霸权。文章通过叙述秦国袭郑、灭滑而还、兵败于

的经过，生动地揭露了秦国企图称霸中原开始东扩的野心，并揭示了其失败的原因。

从开头到“秦师遂东”为第一部分，主要交代秦国兴师袭郑的原委，包括文公出殡、杞子密报、穆公拒谏、蹇叔哭师等情节。秦师袭郑是触引秦晋之战的导火线，文章却由晋文公出殡写起，以“卜偃传命”暗示秦晋两国存在着尖锐的矛盾，晋对于秦的用心和行动早有戒备，并抱定了针锋相对的抗击方针。穆公拒谏是秦国失败的主要原因，蹇叔力陈秦师袭郑“师劳力竭”（对秦而言）、“远主备之”（对郑而言）、“其谁不知”（对晋而言）等诸多不利因素，告诫冒险出兵必然招致覆灭的严重后果，并预言了兵败于

的结局。

从“三十三年春”到“灭滑而还”为第二部分，主要写秦郑的纠葛，包括王孙满议师、弦高犒师、皇武子逐客、灭滑而还等情节。蹇叔从战略上看，认为劳师袭远凶多吉少，王孙满则从师气上看，认为骄兵无谋必败无疑。紧接着弦高假托郑君名义犒劳秦军，有意造成一种郑国已知秦军行动的假象，一面赶快派人回郑报警，蹇叔“远主备之”的估计即成事实。郑国得到信息，立即果断行动，逼走驻扎在郑国的秦军。袭郑的秦军统帅看到郑国已有戒备，“潜师”偷袭的计划化为泡影，同时意识到劳师袭远将陷入“攻之不克，围之不继”的狼狈境地，于是灭了滑国便引军而还，以掩盖秦师东来的真正意图。

从“晋原轸曰”到结束为第三部分，写秦晋的冲突及其结局，包括先轸论战、晋国发兵、秦军惨败、文嬴请释、先轸问囚、孟明谢赐、穆公郊迎等情节。先轸论战从三个角度说明“必伐秦师”：从天命迷信的角度说明天赐良机，“违天不祥”；从两国关系的角度说明秦无恩义，已为晋敌；从国家利益的角度说明一日纵敌，数世之患。而“秦违蹇叔”，又呼应“卜偃传命”，说明他对秦国的内部情况掌握得是多么清楚！正如蹇叔所预计的那样，秦军在

山大败，三个主帅沦为俘虏。后面的情节充满了戏剧性，文嬴徇私情求儿子释放三帅，先轸怒斥晋襄公不该纵虎归山，阳处父追人不着反被奚落，秦穆公向师而哭深深自责。

全篇以“蹇叔哭师”这条暗线贯穿，笔锋先由晋而起，引出秦国；由秦而郑，引出晋国；由殽之战，引出释囚，最后收笔于秦，首尾完整，叙事错综，脉络分明，浑然一体。

略述战争过程而详写战争胜负因素，是《左传》战争描写的重要特征。本文对

之战的经过和结局不多费笔墨，战事仅用“败秦师于

”一语带过，晋国善后的失误与补救的落空，秦帅的遁逃和穆公的悔悟，着墨也不太多。而对战前各方的活动，如秦国的决策失误、傲慢轻敌，郑国的弦高缓兵、应对举措，晋国的出战舆论、发兵行动，则作了颇为详细的交代，以此突出秦军必败。

本文虽以记事为主，但人物个性鲜明。如蹇叔的忠贞耿介、见识深远；秦穆公的刚愎自用而勇于认错；先轸的老谋深算、耿直暴烈；弦高的深明大义、机警善变，都得到了出色的刻画。文中外交辞令，尤其妙不可言，弦高犒师、皇武子逐客、孟明谢赐的三段言辞，均委婉得体而曲折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