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鬼

屈　原

屈原（约前340—约前278），名平，字原，战国后期楚国丹阳（今湖北秭归）人。他是楚王同姓贵族，具有高度的文化修养和卓越的政治才能，曾任左徒、三闾大夫，楚怀王、顷襄王时两度被流放，最终悲愤交加，自投汨罗江而死。屈原是我国第一个伟大诗人，楚辞的创立者和代表作家，其作品表现出热爱祖国、追求理想、坚持自我的强烈精神。其主要作品有《离骚》、《九歌》、《天问》、《九章》等。屈原作品中运用了大量的神话传说和奇妙比喻，想象丰富、构思奇特、辞藻华美，是古代浪漫主义诗歌的典范，也是中国古代抒情诗真正光辉的起点。

若有人兮山之阿^［1］，被薜荔兮带女萝^［2］。既含睇兮又宜笑^［3］，子慕予兮善窈窕^［4］。乘赤豹兮从文狸^［5］，辛夷车兮结桂旗^［6］。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7］。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8］，路险难兮独后来^［9］。表独立兮山之上^［10］，云容容兮而在下^［11］。杳冥冥兮羌昼晦^［12］，东风飘兮神灵雨^［13］。留灵修兮憺忘归^［14］，岁既晏兮孰华予^［15］！采三秀兮於山间^［16］，石磊磊兮葛蔓蔓^［17］。怨公子兮怅忘归^［18］，君思我兮不得闲^［19］。山中人兮芳杜若^［20］，饮石泉兮荫松柏^［21］。君思我兮然疑作^［22］。雷填填兮雨冥冥^［23］，猨啾啾兮狖夜鸣^［24］。风飒飒兮木萧萧^［25］，思公子兮徒离忧^［26］。

【注释】

［1］若有人：仿佛有人，指山鬼。阿：曲隅。　［2］被：同“披”。带女萝：以女萝为带。女萝：蔓生植物名。　［3］含睇（dì）：含情微视。宜笑：言口齿美好，适宜于笑。　［4］子：指山鬼所爱慕的对方。予：山鬼自称。窈窕：美好的体态外貌。　［5］赤豹：毛赤而纹黑的豹。从：随行。文狸：狸毛黄黑相杂。　［6］辛夷：香木名。结桂旗：结桂枝为旗。　［7］遗（wèi）所思：送给所思慕的人。［8］余：山鬼自称。幽篁：深密的竹林。　［9］后来：迟到。　［10］表：特出貌。　［11］容容：云出貌。　［12］杳：深沉。冥冥：昏暗貌。昼晦：白天昏黑。　［13］神灵雨：神灵下雨。　［14］灵修：本指楚王，这里指山鬼的恋人。憺（dàn）：安。　［15］华：荣华，这里作动词用。华予：以我为美。［16］三秀：芝草，芝一年三次开花，故称三秀。於山间：在山间。一说於山即巫山。　［17］磊磊：众石貌。蔓蔓：蔓延貌。　［18］公子：指山鬼的恋人。　［19］“君思我”句：这句设想对方思念我而不得空闲前来。　［20］山中人：山鬼自指。杜若：香草名。芳杜若：像杜若般芬芳。　［21］荫松柏：以松柏为遮蔽。　［22］然：肯定之词，犹言是这样。疑：怀疑。这句设想对方思念自己而自己又信疑交并。［23］填填：雷声。　［24］啾啾：猿鸣声。狖（yòu），猿类，即长尾猿。　［25］飒（sà）飒：风声。萧萧：风吹树木，动摇作声。　［26］徒：徒然。离：同“罹”。离忧：遭忧。

【评析】

《山鬼》是《九歌》的第九篇，是祭山神的乐歌，由巫扮作山鬼，代山鬼抒情。它描写了山鬼等候恋人的情景和心理活动，表现出她坚贞不渝的纯洁情操。

“若有人兮山之阿”十句写山鬼的出场。前四句山鬼自述外貌体态的美好。诗人善用简练传神、化静为动的笔墨写人，将山鬼写得空灵缥缈、仪态万方、顾盼神飞、美丽多情。中间四句自述出行时装饰的华艳，车乘的隆盛和此行的目的。奇兽、芳草、鲜花绕前捧后，更衬出山鬼的美丽和多情。“折芳馨兮遗所思”，闪烁着青春喜悦的光辉。后两句自述迟到的缘由：因“终不见天”而不知早晚，因“路险难”而欲速不达。山鬼体态苗条，容貌俊秀，她为了取悦于恋人，赴约时不仅特意盛装艳服，连车子也打扮得分外的华贵。从中可见山鬼对爱情的专注和执著，她具有善良女性的那种温婉多情的可爱性格，既是女性美的体现者，又是自然美的化身。

“表独立兮山之上”八句写山鬼的等待。前四句写山鬼等待的举动，她痴痴地站在高山之巅，为的是让恋人易于发现自己，山下云海翻腾，如同水流奔涌。山中阴暗愁惨，孤寂凄凉，更兼风雨交加，变化无常，她仍在苦苦地等待。然而，结果是一无所获，这自然增加了她的别离之思和迟暮之感。后四句写山鬼等待的心情。在凄风苦雨中，她为恋人坚守在约会地点，心地安然而忘却离去，因为分别的时间已很久了，若是错过这次约会又不知要等多久。“岁既晏兮孰华予”，蕴涵着“美人迟暮”的无限哀怨。在等待中，山鬼不觉在满坡乱石堆积、葛藤纠结的巫山间采集灵芝，因服食灵芝可以长寿、驻颜。以上八句，写出了山鬼对爱情的专一和性格的善良淳朴。

“怨公子兮怅忘归”九句写山鬼的哀怨。前两句主要写山鬼对恋人负约的猜想。会面无由使山鬼惆怅不已，竟至忘记离去。“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是一层，说对方并非不想念她；“不得闲”又是一层，意谓恋人之所以不来相会，是没有空闲的缘故。中间三句写山鬼对自己的猜想产生了怀疑：自己像杜若那样美丽高洁，情郎怎能随便负约呢？山鬼得不出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后四句写山鬼在阴森的氛围中的深沉慨叹。“雷填填兮雨冥冥”三句上呼“东风飘兮神灵雨”，通过雷吼、猿鸣、风啸来极力渲染环境的恐怖，通过夜色的降临和落叶的飘零来表现暮夜的凄清。“思公子兮徒离忧”，直接抒情，思念恋人而终不能相见，空有一腔忧伤而已。“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兮然疑作”，“思公子兮徒离忧”，标志着山鬼心理变化的三个阶段，千回百折，愈折愈深，尽管在神魂迷惘的绝望境地中，支配她生命的力量，仍然是爱情。

诗篇主人公山鬼的形象塑造得很成功。她感情专一、心地善良、性格温婉。赴约时，她着意为悦己者精心打扮；误以为迟到时，她无法消释内心的愧疚；当恋人久候不至时，她作出善意的推想；希望落空后，她也只有哀怨而已。在她的身上，表现出古代劳动人民美好的生活理想和严肃的生活态度。诗人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仍然不忘君王，“冀幸君之一晤”，在山鬼身上，无疑寄托着自己的身世之感和政治愿望。

【习题】

1．分析诗中的山鬼形象，试与《诗经·卫风·硕人》比较，谈谈两诗形象塑造的不同特征。

2．曲折细腻的内心独白是本诗一大特点，请结合作品作具体分析。

3．联系屈原身世，谈谈本诗借情言政的深刻寄托及其对后世文学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