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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词通论
1.11.2.1 一、“诗有史,词亦有史”

一、“诗有史,词亦有史”

词历来被视作是“小道”、“诗馀”,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所以才会有所谓“厕上读小词”的极端语。自苏轼推尊词体、提高词品之后,词的地位有所提高,在南方的南宋和北方的金国,尊体的观念都有所发展。金元时期的词学理念中,以词存史就是一个突出的新现象,这主要体现在元好问所编的《中州乐府》这部断代词总集中。

《中州乐府》本与《中州集》合为一编,名《中州集并乐府》,是元好问所编的金源一代诗词的合集。《中州集》有元好问序云:

商右司平叔衡,尝手钞《国朝百家诗略》,云是魏邢州元道道明所集,平叔为附益之者,然独其家有之,而世未之知也。岁壬辰,予掾东曹,冯内翰子骏延登、刘邓州光甫祖谦,约予为此集。时京师方受围,危急存亡之际,不暇及也。明年,滞留聊城,杜门深居,颇以翰墨为事。冯、刘之言,日往来于心。亦念百馀年以来,诗人为多,苦心之士,积日力之久,故其诗往往可传。兵火散亡,计所存者才什一耳,不总萃之,则将遂湮灭而无闻,为可惜也。乃记忆前辈及交游诸人之诗,随即录之。会平叔之子孟卿,携其先公手钞本来东平,因得合予所录者为一编,目曰《中州集》。嗣有所得,当以甲乙次第之。十月二十有二日,河东人元好问裕之引。

《中州集》的编成时间为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去年,金哀宗出汴奔归德。汴京西面元帅崔立开城投降蒙古,汴京陷落。元好问遂北渡,被羁管于聊城。他作这部《中州集》的动机,非

常明确,就是惧一代之诗“湮灭而无闻”,而实际上也就是惧金源一代之史湮灭而无闻,因此以诗存史的倾向在《中州集》中十分明显。

金亡之后,元好问即以修史自命,他在《南冠录引》中说:“百年以来,明君贤相可传后世之事甚多,不三二十年,则世人不复知之矣。予所不知者亡可奈何,其所知者,忍弃之而不记邪?”[6]金亡时,馆阁中的金朝历代《实录》,皆被张柔所取,元好问后来奔走于晋魏燕赵之间,一直想要看到这部分金史最重要的史料,目的就是试图修一部金代的历史,《金史》卷一二六《元好问传》谓其“晚年尤以著作自任,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几及汉、唐,国亡史作,己所当任。时金国实录在顺天张万户家,乃言于张,愿为撰述,既而为乐夔所沮而止。好问曰:‘不可令一代之迹泯而不传。’乃构亭于家,著述其上,因名曰‘野史’。凡金源君臣遗言往行,采摭所闻,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为记录,至百馀万言。今所传者有《中州集》及《壬辰杂编》若干卷……纂修《金史》,多本其所著云”[7]。可见当时人就把《中州集》看作是金朝史料之渊薮。

《中州集》与《中州乐府》本为一编,明嘉靖十五年(1536),嘉定九峰书院刊本,方始将其中的词裁篇别出,题为《中州乐府》。故《中州集》中所录,每人各有小传,不仅载其生平大略,亦兼评其诗及词,其旨盖在借诗词以存金一代之史。《中州乐府》共收录词人三十六家,词作一百二十四首,清彭汝寔序《中州乐府》云:

《中州乐府》一帙,盖金尚书令史元遗山集也,凡三十六人,总一百二十四首,以其父明德翁终焉。人有小叙志之,中间亦有一二怜材者,文亦尔雅,盖金人小史也。

词人有小传,即自此始。而所存者,不仅是金代的历史,也可以说,《中州集》就是一部金代诗史,而《中州乐府》就是一部金代词史,只不过采用的不是论著的形式,而是编选的形式。事实上,如果没有这两部选集,现在所知的金代诗坛、词坛必将是一片荒芜,很多金源文人的作品及其名姓,都赖这两部书以传世,有些无诗作传世的文人,也是因《中州集》中提及,才为后人所知的。清人和今人所编的《全金诗》、《全金元词》等著作,很大程度上就都是在《中州集》和《中州乐府》的基础上完成的。

《中州乐府》还通过选目之取舍,反映了元好问自身的词学观点。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三谓:“或谓《中州乐府》选政操之遗山,皆取其近己者。然如王拙轩、李庄靖、段氏遁庵、菊轩,其词不入元选,而其格调气息,以视元选诸词,亦复如骖之靳,则又何说?”这正好说明了,金词通过《中州乐府》所反映出来的整体面貌是较为一致的,即所谓“深裘大马之风”,也就是况周颐所云“刚方”、“清劲能树骨”、“以冰霜为清”、“荒率”等特征。这实际上即是元好问对于金源一代之词走向的基本看法。

这种以词传人、以人存史的方式,在词学史上有重大意义。以诗存史,在中国历史上有深厚而久远的传统,《诗经》、汉乐府,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诗史,都起到了“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8]的作用。然而以词存史,却是元好问的新创。此前历代的词集选本或总集,其编集的目的多为娱宾遣兴,以供歌唱,《花间》、《尊前》,莫不如是。然而在尊体观念的影响下,《中州乐府》的编撰,就开创了“诗有史,词亦有史”[9]的新时代。随后不久在南宋就出现了黄昇的《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和《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同样也是在各词人名下注字号、里贯,所选词作间附评语,虽不及《中州乐府》那么详尽和体例完备,但也是可以作为词史读的。南宋亡后,作为南宋遗民的周密不但写了大量的笔记,记载南宋旧事旧制,以此存史,还在卒前的两三年间编了一部《绝妙好词》[10],所选始于张孝祥,终于仇远,共一百三十二家,尽管未给词人立传,但从选目上来看,基本上也就可以看作是一部以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等人为标准的南宋词史。此后清代朱彝尊的《词综》,侧重于以人存史,而张惠言的《词选》,则侧重于通过选目体现词学观念,溯其源,都自《中州乐府》发端。现代词学家夏承焘先生为唐宋词人作年谱,以治史之法治词,把史学观念及方法引入词学研究,则是在以词存史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了。